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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曲的英雄阅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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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Tucci, December 10, 2005
中文的「读书人」一词多少沾染了一些价值的色彩,因此我更喜欢「读者」一词。我想写的,是关于几位但丁的读者。库提俄斯(Ernst Robert Curtius)在一篇文章中说,但丁的读者有很多种类,而当中他最看重的,是那些不断用原文重读但丁,而且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习惯的人。这种但丁读者不大容易遇到,因为他们为数稀少。库提俄斯说,他的好友莱希纳(Max Rychner)1934年在「新苏黎世报」上写了一篇「但丁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文章,引起了一些回响,当中有两位给莱希纳写回信的,正就是这样的但丁读者。
其中一位出身于有声望的数学世家,本身也是一个出色的数学家。他在给莱希纳的信上说(莱希纳把信拿给库提俄斯看),自从爆发了欧战的1914年的圣诞节起,他就开始背诵但丁的神曲,「以便能继续忍受这悲惨的时局」。「地狱」花了他3年的时间,「炼狱」12年,直到1934年,他才终于把「天堂」背完。他于1943年还给莱希纳写信说,在那以后,他每日朗诵3曲,未曾间断。神曲有一百曲,这就是说,这部作品每33天就在他的记忆里流过一次。库提俄斯报导此事是在1947年,这位数学家此时已经背了神曲33年,所以我们可以推测,他这个习惯大概会维持到去世为止。这位数学家对莱希纳说,这么多年来,他一共只遇到两个人不把他花这么多时间背诵但丁当成一种愚行,多数的人都可惜了他已然杰出的数学研究没能更上层楼。
另外一位于1934年写信给莱希纳的读者,是一个当时29岁的瑞士人。他的信上写道:「我从20岁起,每一两年就用原文读但丁的神曲一次,以便在这个病态的时代里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我受雇于一间商业公司,住过巴黎、伦敦、柏林与米兰,多年来不断地坐火车长途出差,也必须一直为棉花的行情、织品供应的危机、破产商号的名单而烦心。我喜欢划双桨船、滑雪、开汽车,大多时候都跟商人在一起。但是每隔一段时间,我却非得离开这个疯狂的世界一下不可,在但丁与歌德的阅读里得到一点休息;有时候读弗吉尔也可以。」
库提俄斯说,这类但丁读者固然稀少,但是他们总是存在。他们是受到诗的「发着光芒的恩宠」眷顾过的人,他们读但丁不为增加自己的修养,而是为了一种真正的精神食粮。这种食粮,谁要是真的尝到了,一辈子都离不开。同时他们也具有一种英雄般的投入与热情;荷马与弗吉尔,阿利奥斯特(Ariost)与米尔顿,都是易读的,但是在这巨诗的王国里,只有但丁在作品里埋藏了许多的奥秘与困难,特别要求读者要有这种英雄的投入。
他也提到一名特别的但丁读者,这是一位农夫Giacomo Ferrari(从文章里我读不出他大概是什么年代的人)。这位农夫从年轻时起就爱读但丁,直到后来因为生病不能继续务农时,已能背诵7000行神曲;神曲一共约14000行,这样正好一半。他于是砍了一颗树,制作了许多的木片,刻上了54个主题图片、150个神曲的人物以及无数的神曲诗句,然后带着这些材料,在意大利四处旅行,为人在酒馆或花园里公开讲解但丁的彼方世界。
我想,波赫士应该也是个伟大的但丁读者。在一篇文学演讲里,他奉劝听者都去读但丁。不知是因为他自己阅读通神,还是出于劝读的技术考虑,他说但丁的神曲不但易读,甚至说「不读但丁,是给自己施以最大的苦刑」。波赫士的文学演讲,似乎是当时布宜诺斯艾利斯文界的盛事。详情我不清楚,不过从文章里读起来,他真是煽动读者兴趣的大魔术师。我记得他讲演但丁的一行诗,依照大意概略是:「他射中目标,那箭去的飞快,不过刚搭上弦。」波赫士说,这一行里的三个步骤,顺序颠倒过来了。古诗文里本有前后倒叙的说法(hysteron-proteron),但是多半是前后两段的程序对调,但丁为了描写那箭如此之快,将之变成前中后三段的颠倒,先讲射中目标,最后才讲箭搭上弓弦,而且极为自然;而这种在古诗文的框架内作奇妙变化的小手段,又遍布在神曲里的许多角落。这登时在听者心中撑开了一片有细腻纵深的语言风景。
波赫士在另一篇演讲里自承没有学过意大利文。或者说,他所会的意大利文,仅限于他所读过的意大利文书的范围内。这自然是一种很奇特的「会一种语言」的状态,不过对此他也有所解释。他最早读的意大利文书,就是但丁神曲。当时他受雇于一间图书馆,每日从他的住处搭乘电车上下班。在电车上,他靠着一本意大利文英文对照的版本阅读神曲。一开始他先看一行英文,然后转过来看一行意大利文。渐渐的,他可以一次看两三行英文,就看懂两三行意大利文。如此逐渐进步。一直到有一天,他已读毕「地狱」与「炼狱」,要进入「天堂」之时,就能不再靠英文翻译的带领,而直接用意大利文往下看了。他说,这正像是弗吉尔带领但丁走过了地狱与炼狱,但丁终于可以离开了导师继续走进天堂一样。
波赫士大概在56岁上由于家族的遗传疾病而目盲。我看到的这些演讲录,是在他目盲之后二十多年所作。波赫士读但丁自然不是只看一本义英对照本;这部神曲在但丁1321过世之后不久,很快就有专门的批注问世,而六百多年下来,批注家络绎于途,产量极丰,其趋势到今天也未曾稍减,德国2003年才又出了一个新的批注。这一点基本上证明了神曲的难解;库提俄斯所说为是,波赫士只是在哄读者。神曲虽比弗吉尔的「伊尼亚斯纪」晚一千三百多年,比荷马晚两千年,但其批注的数量,却远超过前面两者批注的总和。波赫士事实上也饱读这些古代与近代的神曲批注,在演说中凭记忆随意引用,以解释他所提到的诗句。我读到的德文译本,译者有着良好的德国学术美德,努力地查证了许多但丁批注,引证的范围果然相当惊人。然而仍有许多的出处无法被确认。至于这是波赫士记忆的失准,还是译者努力的不足,我们无从判断。但是,目盲后二十年,还能记住这许多脚注,这是何等的记忆力。也难怪艾可的「玫瑰的名字」里面那位Jorge,虽然目盲三十年,所读的书却大多仍能背诵,马上要令人以为就是影射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了,你看,连名字都一样,一点都不想掩饰。
我有一位老师,他的姊姊是中学老师,前些年退休后搬到罗马去了,一面学意大利文,一面开始阅读但丁。最近听老师说起,他这位姊姊已经将神曲读完第七遍,现在正为一名在德国长大的、对意大利文化有点失学的意大利女孩撰写一系列的「但丁书简」,一封信一封信地把但丁写出来。库提俄斯在上述的文章里说过,那种对但丁的英雄式的投入,是寻常的现代读者不可想象也不能办到的。读到这句话时,倒是让我心中一警了,因为在这之前我确实一直都没理解到,老师的姊姊正是那种十分稀少、但永远也会存在的但丁读者,是库提俄斯心中的但丁读者的最高级。波赫士在某处也提到过一种「一本书读者」,这种读者终身只读一本书,或者说,终身心里只有一本书。对于不少这类读者来说,这本书常常是圣经。现在看来,但丁的神曲也是一个不错的候选人。
附注:
库提俄斯是德国的罗曼文学学者,文中提到的这篇文章收在:Ernst Robert Curtius, Gesammelte Aufsätze zur romanischen Philologie, Bern / München 1960, Neue Dantestudien, S.305 f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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