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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巨石—— [美]纳撒尼尔.霍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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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4 09:1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Giorgio2003 于 2009-3-24 09:25 编辑

人面巨石

       一天下午,红日西沉。有位母亲和她的小儿子坐在家门口,说着人面巨石的事。这巨石
虽说有数哩之遥,但只要一抬头便映入眼帘,落日的余晖将它的面容映得清清楚楚。
      人面巨石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起伏连绵的群山,怀抱着一座山谷。山谷里地势开阔,居住着好几千朴实的山民。
有的住在陡峭难行的山坡上,小小的木屋四周林木郁郁葱葱。有的在舒适的农舍里安家,耕
种着缓坡或谷底肥沃的土壤。还有的聚集在人烟稠密的小村庄,那儿一条从高山泻下的小溪
奔腾流淌,急流被人类的智慧驾驭驯服,乖乖地推动轧棉厂的机器。一句话,山谷里人丁兴
旺,生活方式五花八门。但他们不论长幼,都对人面巨石感到亲近,只是有些人比别人更有
本事辨认这一宏伟的自然景观。
    这块人面巨石乃威力无边的自然母亲一时兴起,在一座陡峻的山坡上,用许多巨大的岩
石堆积而成。这些石头乱七八糟堆在一起,远远看去,酷似一张人验,仿佛一位巨人或泰坦
①把自己的相貌刻上了悬崖峭壁。有宽阔的大额头,足有一百尺;有挺拔修长的大鼻子和巨
大的嘴唇。这张嘴倘张开说话,发出的声音肯定如雷贯耳,响彻山谷。不错,要是观者距离
太近,就辩不出这张大脸的轮廓,但见一堆巨大笨重的石头胡乱堆在一处。不过,后退一
截,又能看到一副奇妙的面容。退得愈远,愈觉它像一张人脸,完整无缺。待到它在远处变
得模模糊糊,被山中的云层雾气所包围,人面巨石竟实实在在活了一般。   
  ①泰坦(Titan):希腊神话中巨人族的任何一员,据说力大无比。


    孩子们能在人面巨石眼前长大成人真是好福气,因为它相貌堂皇,表情既庄严又可亲,
仿佛它博大温暖的胸怀熠熠生辉,慈爱地拥抱着全人类还绰绰有余,只要看着它就受到教
育。据许多人看来,该山谷的富足多亏了这个慈祥的面容,它永远含笑俯瞰山谷,照亮云
朵,还把它的柔情注入阳光之中。
    开头说过,有位母亲和她的小儿子坐在家门口,边眺望人面巨石,边对它发议论。孩子
名叫欧内斯特。
    “妈,”孩子感到巨大的面容在向他微笑,“它要是会说话多好呀,它样子这么和气,
声音也一定好听。要是亲眼见到谁长着这样的脸,我一定好喜欢他。”
    “要是一句古老的预言会实现,”妈妈回答,“咱们迟早会看到一个跟人面巨石长得一
模一样的人。”
    “啥预言呀,好妈妈?”欧内斯特性急地问,“都讲给我听听吧!”
    于是妈妈给他讲了一个她妈妈讲给她听的故事,那时候她自己比欧内斯特还小呐。这故
事说的不是过去而是将来的事儿,却又是个非常古老的故事,连早先住在这儿的印第安人也
听他们的祖先讲过。而祖先们则是听汩汩山泉奔流而下,悄声议论;飒飒山风穿过林莽,轻
言细语。大意是说,将来有一天,此地将要诞生一个人,注定成为他那个时代最伟大最高尚
的人物,而此人成年之后的面相将与人面巨石一模一样。至今,还有不少老派人和年轻人,
对这个预言满腔热望,怀着始终不渝的信心。但另一些人,见多识广观望等待得太久太久,
已经厌倦。他们不曾见过谁长着这样的面孔,也没见过谁的行为比自己的邻居更伟大更高
尚。于是得出结论,这预言不过无稽之谈。总之,预言所说的伟人至今不见露面。
    “哦,妈妈,亲爱的妈妈!”欧内斯特在头顶拍着小巴掌,“我要能活到亲眼见见这个
人多好!”
    妈妈既慈爱又周到,觉得最好不要挫伤儿子的宏愿,就对他说:“也许你会看到。”
    欧内斯特从未忘记妈妈讲的故事,只要一望人面巨石,就想起这个故事。他在自己出生
的木屋中度过童年,对母亲尽心尽责,用一双小手,更用他一颗挚爱的心,帮妈妈做了许多
事。就这样,他从一个快乐多思的小孩长成一名温和文静,谦逊有礼的少年。他在庄稼地里
晒黑了皮肤,但比起那些就读于有名学校的年轻人,脸上却闪耀着更聪颖的光。可是欧内斯
特没有老师,除了人面巨石算得上一位。一天劳作之余,他会凝望着它,一望几点钟,直到
想象中觉得那张巨大的脸已认出了他,朝他亲切而鼓励地一笑,回报他的敬意。咱们不可贸
然断定他这么做就是犯傻,尽管人面巨石对欧内斯特不见得比对他人更为亲切。关键在于,
这孩子天性温柔纯朴,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于是人面巨石对大家同样的慈爱就成为他
独占的一份。
    大约这时候,忽有谣言传遍山谷,说是古老预言中那个酷似人面巨石的伟人终于出现。
说是多年以前,有位年轻人走出山谷,迁居到遥远的一座海港,在那儿攒下一笔钱,开了家
小店。他大名——不过我也弄不清是他真名,还是因他一生习惯与成就,得了这么个绰号—
—叫做“捞金”。他为人精明能干,加上老天赐予了他那种谜一般的能力发展成为世人所说
的运气,终于成为巨富,还拥有一整队巨型商船。世界各国似乎都联手合作,为他一个人已
经如山的财富再添上一堆又一堆。北方寒冷地区,几乎位于北极圈的万里阴霾,向他进贡毛
皮;炎热的非洲从自己的河床为他筛取金沙,还从森林中为他收集巨大的象牙;东方给他送
来了华丽的披肩、香料、茶叶、璀灿夺目的宝石,还有晶莹剔透的大珍珠。海洋也不甘落在
陆地之后献出巨鲸,供捞金先生出售鲸油,赚它一大把。总之,不论原先是些什么货色,到
他手里统统变成紧攥手心的黄金,简直就跟传说中的米达斯①一样。他手指所至,一切都会
立刻变得亮闪闪,黄灿灿,化为纯金,或更加称心如意,变做一堆堆金币。捞金先生富得流
油,财富多得一百年也数不清。他忽然想起了家乡的山谷,决定回归故里,在出生的地方安
度晚年。拿定主意之后,便打发一名能干的建筑师回乡营造一座宫殿,好适合他这样的富豪
居住。   
  ①米达斯(Midas):希腊神话中的弗利治亚国国王,贪恋财富,求神赐给他点物成
金的法术,结果手到之处,一切皆变为黄金,包括食物在内,他不得不再求神收回这恩赐。



    上文已经交待,山谷里传说纷纭,捞金先生就是找了许久未能找到的那个预言中的人
物,他的相貌与人面巨石分毫不差。人们一见平地升起辉煌大厦,魔咒般出现在他父亲风吹
雨打的破农舍旧址上,就更相信这是真的。大厦外部用大理石砌成,白得晃眼,好象整座房
子都会在阳光下融化一般,恰似捞金先生孩提时代用白雪堆成的小房子,那时候他的手指还
没掌握点金术。大厦有一座装璜华丽的门廊,由高大的圆柱支撑。门廊下面的两扇大门,嵌
有许多球形银饰,大门木料杂色相陈,是从海外运来的。所有富丽堂皇的套房,都装有从地
面直抵天花板的大窗,配的是一整块大玻璃,据说比空气还要纯净透明。几乎无人能获准进
入宫殿,但据相当可信的传闻,里头比外头更奢华。但凡别的房子用铁与黄铜装修的地方,
这里用的都是金、银。捞金先生的卧室更是金碧辉煌,只怕普通人在这里都睡不着觉。而另
一方面,捞金先生早已耽于财富,大概眼皮底下不闪着这些金光银光,就无法合眼。
    时候一到,大厦落成。家具商接踵而来,送上气派豪华的家具。然后是一整队黑皮肤白
皮肤的仆人,预告着捞金先生日落时分将大驾光临。咱们的朋友欧内斯特此时也心情激动,
多年延宕之后,那位预言中崇高的伟人到底要回故乡啦。虽不过是个毛头小伙子,欧内斯特
却认为,捞金先生这样的富豪,自有上千种办法一变而为乐善好施的天使,能与人面巨石的
微笑一样普济众生。欧内斯特满怀信心与希望,对传闻深信不疑,以为马上就能亲眼一睹山
坡上那奇妙的面容化为大活人了。与平素一样,他仰望山谷高处,想象着人面巨石与他亲切
相望。忽听蜿蜒的大路上车声滚滚,越来越近。
    “他来啦!”一群看热闹的人又叫又嚷,“了不起的捞金先生来啦!”
    一辆马车由四匹马拉着,急速驶过大路拐弯。车窗内有人半探出头,是张老人的面孔。
肤色黄得就像给他自己的点金术点过,额头低矮,眼睛又小又奸,四周挤满数不清的皱纹,
嘴唇菲薄,抿得紧紧,结果显得更薄了。
    “好像人面巨石呵!”人们叫着,“一点儿没错,老话都是真的,俺们到底亲眼见到这
个大人物啦!”
    欧内斯特大惑不解,人们居然以为此人真与人面巨石很像。碰巧路旁走来三个要饭的,
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孩子,从远方流浪到此。马车驶近时,三人便齐伸出手,提高嗓门,悲悲
切切,乞求施舍。一只黄黄的爪子——正是捞了那么多财富的那只手——从车窗伸了出来,
朝地上撒了几个铜板。这样一来,这位大名“捞金”的人物,称为“撒铜”倒也合适。
    话虽这么说,人们还是既信赖又诚恳地嚷嚷:
    “他跟人面巨石一模一样!”
    然而欧内斯特悲哀地挪开眼光,不再注视那张皱纹密布的肮脏面孔,转而仰望山谷高
处,那儿一片薄雾之中,依然能辨出那副被落日余晖照亮的辉煌面容。这面容已深深印入他
的心灵,令人快慰。那慈爱的嘴唇在说什么呢?
    “他会来的!别担心,欧内斯特,那个人会来的!”
    流年似水。欧内斯特不再是少年,如今已长成翩翩小伙。山谷里的人们并不注意他,因
为他的生活方式毫无出众之处。除了一点,每日劳作一毕,他依然喜欢独自走开,凝望人面
巨石,想呵想呵。照别人看来,这可真是犯傻。不过情有可原,至少欧内斯特勤劳厚道,与
人为善,而且不曾因为这份雅兴而懈怠本分。他们不知道,人面巨石已成为小伙子的老师,
它表达的情感能扩展这位青年的心胸,并在他心中注入比对他人更博大更深邃的同情。他们
不明白,从这位老师能学到比书本更多的智慧,能得到比一般人不完美的生活更好的楷模。
欧内斯特自己也不知道,不论在庄稼地还是炉火旁,不论在什么地方沉思默想,他心中自然
生发的思想感情都比与他交谈的那些人高明得多。他依然天真单纯——与母亲头回给他讲那
个古老传说时一样——他凝望那笑微微俯瞰山谷的不可思议的面孔,纳闷他的人间兄弟何以
迟迟不肯露面?
    到这时,可怜的捞金先生已一命呜呼,化作黄土。怪的是,构成他生命灵与肉的财富,
早在他死前就统统化为子虚乌有,楞把他变得只剩下一具活骷髅,徒有一张皱巴巴的黄皮。
自从他的金钱山穷水尽,人们就普遍认为,这位破产商人肮脏的面孔与山上那威严高贵的面
孔根本不相似。所以他还没死,人们就已不再尊敬他。待他咽气,更被人们悄悄地忘在脑
后。不错,偶而人们也会提起他来,因为谈到了他所营建的那座华屋。这房子已变为一家旅
馆,接待每年夏天来此地瞻仰大自然的奇迹——人面巨石的无数游客。就这样,捞金先生体
面扫地,被人遗忘,而传说中的伟人还不曾到来。
    事有凑巧。山谷中一名土生土长的青年,多年前参军入伍,浴血征战一番,如今做了一
名威风八面的统帅。不管史书上如何留名,军营里,战场上,人人都知道他绰号铁血将军。
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眼下年事已高,伤痕遍体,十分虚弱,加之厌倦了军旅生涯的动荡不
宁,腻味了长时间的战鼓雷鸣,军号震耳,新近表示愿回家乡山中,寻求阔别多年的安逸恬
静。山里人,老邻居,及他们已长大成人的孩子们,决心放礼炮,办盛宴,迎接这位名声赫
赫的勇士。更令人心大振的是,现在可以肯定,酷似人面巨石的人到底出现了。铁血将军的
一位副官正在山谷中旅行,据说也为长官酷似人面巨石大惊小怪。况且,将军早年的同窗熟
人也赌咒发誓,据他们的清楚回忆,将军小时候就与巨石的威仪十分相似,只不过当初他们
没想到罢了。于是人人空前兴奋,许多从前压根儿没想到过要看一眼人面巨石的人,如今都
对它注目凝视,就为了想知道铁血将军长得啥模样。
    盛大的庆典来临。欧内斯特与山谷中所有人倾巢出动,扔下手里的一切,前往举行宴会
的场所。走近时,只听见牧师“雷鸣”先生的大嗓门,为众人面前的美味佳肴,也为众人接
风洗尘的尊贵的和平之友祈求上苍赐福。宴会桌在林中空地上一字儿摆开,周围林木掩映,
唯东面留出一条林荫道,视野开阔,人面巨石遥遥在望。将军的座椅是件来自华盛顿家乡的
纪念品,上方是一道绿枝编成的拱门,层层月桂叶子交织其间,上头覆盖着一面国旗,将军
就是在这面旗帜下打了无数大胜仗。咱们的朋友欧内斯特踮起脚尖,想看一眼贵客。可桌子
四周人头攒动,都想听听祝酒辞、演说辞,更想听清将军答谢的哪怕一个字。一队志愿人员
充当卫士,手中的刺刀毫不留情,见谁特别不安分就会刺将过来。所以生性谦和的欧内斯特
便被推到人群后头,所能看到的铁血将军,不过是驰骋沙场叱咤风云的一介武夫。为安慰自
己,他转向人面巨石,只见这位忠贞不渝的老朋友回首顾盼,透过林荫道向他微笑。与此同
时,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之声不绝于耳,纷纷拿沙场老将与远处山上的巨石做着比较。
    “真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有人大声叫着欢呼雀跃。
    “像极了,真的!”另一位应道。
    “何止像!我看这就是铁血将军本人在照一面大镜子!”第三位嚷嚷,“可不是么!不
用说,他是这个时代也是任何时代最了不起的人!”
    接着三个人又一齐发喊,人群犹如触电一般,顿时上千人一齐欢呼,群山绵亘数哩,回
声激荡,直让人以为人面巨石雷鸣般的嗓门也汇入其中。这一切议论,这巨大热情,今咱们
的朋友兴致倍增。此刻他不再怀疑,人面巨石终于找到了他的人间兄弟。的确,欧内斯特早
就想过,这位寻觅已久的人物应当是位和平使者,谈吐聪慧,乐于助人,为人们造福。但欧
内斯特照习惯的方式看问题,纯朴天真,觉得上天有权决定如何赐福人类,倘若他老人家不
可思议的智慧认为如此安排十分恰当,那尽可以由一介武夫,一把嗜血宝剑来达到他的伟大
目的。
    “将军!将军!”此刻又有人在叫喊,“嘘!安静!铁血将军要讲话啦。”
    果不其然,桌布拿开了,一片欢呼与掌声之中,也为将军的健康干过了杯中酒,将军现
在站起身来,感谢众人。欧内斯特看见他啦,那不是么,高过众人的肩头,肩章闪闪发光,
衣领绣满花朵,头顶是绿枝与月桂编织而成的拱门,国旗低垂,像要为他遮荫!透过林荫
路,同时也能看到人面巨石!究竟二者之间是否如众人所说那么相似呢?哎唷,欧内斯特可
没看出来!看到的只是一张久经沙场,饱经风霜的面孔,精力充沛,意志如钢,全不见宁静
的睿智,深沉温厚的怜悯心肠。即算人面巨石能装出这副冷峻威风的神气,它温和的本性也
会使之变得平易近人。
    “这才不是传说中的伟人呢。”欧内斯特自叹一声,挤出人堆。“世界还得等很久么?”
    薄雾已聚积在远处的山上。云雾之中,人面巨石显得威严堂皇,却又慈祥和善,仿佛一
位大天使端坐群山之中,身披金紫霓裳。欧内斯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它嘴唇虽
纹丝不动,却容光焕发,满面笑容。也许是西方阳光所致,这阳光穿透他与巨石之间的薄薄
雾气,散射四方。与往常一样,这难以捉摸的人面巨石,使欧内斯特满怀希望,好像他的希
望从未落空。
    “别担心,欧内斯特,”他的心在说,仿佛人面巨石在讲悄悄话——“别担心,欧内斯
特,他会来的。”
    斗转星移,不觉多年过去。欧内斯特仍住在家乡的山谷里,如今已人到中年。不知不觉
间,他开始出名。他仍靠自己的双手谋生,仍似往日般淳良厚道,但他勤于思考,富于感
受,将自己生命中那么多的好时光,用于思索如何造福人类,超脱名利的愿望,好像他一直
在与天使们对话,不知不觉就吸收了它们的部分智慧,这一点从他每天平静而经过深思熟虑
的善行中一览无余。他的生活宛若一条宁静的小溪,所经之处满目葱笼。他虽地位微贱,世
界却没有一天不由于他的存在而变得更美好。他从不脱离自己的生活道路,却总是伸手祝福
他人。简直出于偶然,他成了一名传教师,他纯洁高尚而质朴的思想,默默化作善行义举,
同时体现在他言谈之中。他说出的真理熏陶着听他讲道的人们,而人们也从未想到,老邻
居,老朋友欧内斯特原来并非平凡之辈,他自己更是从未想过。然而,犹如小溪的潺潺流水
不绝于耳,他口中倾吐的思想却是任何凡人不曾道过的新声。
    一旦人们有时间冷静下来,便认识到把铁血将军的粗蛮相貌与人面巨石相提并论,原来
谬矣。可现在报纸上又连篇累牍地断言,人面巨石的面容又出现在某位政治家宽阔的肩膀上
了。这一位,与捞金先生、铁血将军一样,也是山谷里的土生子,但早就背井离乡,从事法
律与政治。此人既无富商的钱财,也无将军的刀剑,只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却比两位同乡
加在一块更加了得。他口若悬河,不论想说什么,不由你不信。兴之所至,能讲得黑白混
淆,是非颠倒,云封雾罩,日头也黯淡无光。他的舌头真是富于魔力,时而轰轰隆隆似雷
鸣,时而宛转甜蜜如音乐,是战争的喧嚣,又是和平的颂歌,无中生有都能讲得人心折。实
在说,真是个奇才呀。待到他摇唇鼓舌,赢得一切能想得出的胜利——待到他的声音响遍全
国的大厅,响遍亲王或君主的宫殿——响遍一条又一条海岸,名震世界——到底令同胞们心
悦诚服,选举他做了总统。在这之前——在他刚开始出名的时候——崇拜者们就发现他长得
酷似人面巨石。人们感动万分,结果全国上下都管这位杰出的先生叫做“老石面”了。这称
呼对他的政治前程大大有利,因为正像教皇必须采用其他名字一样,但凡做总统的也只好不
用本名,而用别名。
    朋友们倾尽全力为他竞选总统之时,这位“老石面”却动身前往家乡的山谷,目的当然
不外与选民们握握手。至于他巡行全国会对大选有何影响,他想都不想,也毫不在乎。盛大
的准备活动着手进行,以迎接这位卓越无比的政治家。一队骑兵奔往州界候驾,所有的人都
扔下工作,聚集路旁看他经过,其中也有欧内斯特。尽管咱们已目睹他不止一次失望,但他
生来乐观轻信,对任何貌似美好的东西都乐于接受。他心胸开朗,肯定上天的赐福绝不会错
过。于是,跟从前一样,他又步履轻快地上路了,好看一眼人面巨石的活肖像。
    马队沿大道飞奔而来,蹄声杂沓,灰尘滚滚,尘土扬得又高又厚,连山上的人面巨石也
完全被遮住,看不见了。附近全体要人都骑马赶到,着制服的民兵指挥官们、国会议员、县
检察官、报社编辑,还有些农场主,也换上了礼拜天的衣裳,跨上了慢吞吞的驽马背,真是
洋洋大观。尤其那些数不清的旗帜,飘扬在骑兵队里,有的上头还画着那位杰出政治家与人
面巨石的肖像,相互亲热笑着,两兄弟一样。倘若肖像可信,真得承认,二者之间实在惊人
地相似。咱们可别忘了说,还有一支乐队呐。凯旋的乐曲震天响,在群山之中久久回荡。高
山空谷处处发出激动人心的旋律,仿佛家乡的每个角落都不约而同,齐声欢迎尊贵的客人。
但远处峭壁发出的回声最为雄壮,因为人面巨石似乎也引吭高歌,加入了胜利大合唱。谢天
谢地,传说中的人儿终于来啦。
    这期间,人们一直欢声雷动,朝空中抛着帽子,欢快的气氛容易感染,欧内斯特也兴奋
起来,把帽子往空中直抛,放声呐喊,喊得与别人同样响亮:“伟人万岁!老石面万岁!”
可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位伟人。
    “瞧哇,他来啦!”欧内斯特身旁的人们叫道,“那儿!那儿!瞧瞧老石面,再瞧瞧人
面巨石,他俩不像双生子才怪呐!”
    壮观的行列中,驶来一辆敞篷大马车,由四匹白马拉着,车上就坐着那位光着大脑袋的
卓越政治家老石面本人。
    “承认吧,”欧内斯特的一位邻居对他说,“人面巨石到底碰上跟它一模一样的人啦!
    得承认,欧内斯特头一眼看到那连连点头微笑的车上人,真以为这面相酷似山上的那张
熟面孔。宽大凸出的前额及其它特征都雕凿分明,仿佛欲与英雄一争高下,与巨人泰坦比个
高低。然而,找不到照亮人面巨石的崇高庄严,圣洁神采,缺乏使笨拙庞大的花岗岩化为精
神的灵性。有种气质生来缺乏,或早已离开了他,所以天赋过人的政治家眼窝深处总有种倦
怠的忧郁,就像小孩子腻味了种种玩具,或能力很强但缺乏志向的人,虽然表现出色,但没
有崇高目标的激励,便活得空虚无聊。
    然而,欧内斯特的邻居还是直用胳膊肘碰他,催他表态。
    “承认吧!承认吧!难道这人还不像你的人面巨石?”
    “不像!”欧内斯特干干脆脆,“我看不像,根本不像!”
    “那人面巨石就更倒霉喽!”邻居应一声,又为“老石面”欢呼起来。
    欧内斯特转过身,郁郁不乐,简直垂头丧气,眼睁睁看着一个本可能实现预言的人却缺
乏意志去做,真叫人痛心失望。这时,骑兵队、彩旗、音乐、马车,都从欧内斯特面前飞奔
而过,将喧闹的人群抛在后面,任滚滚灰尘纷纷落下。人面巨石重新露出历经说不清多少世
纪的庄严面容。
    “瞧哇,我在这儿呐,欧内斯特!”那仁慈的双唇像是在说,“我比你等得更久,都快
倦了。别担心,那人总会来的。”
    光阴似箭,冬去春来。岁月给欧内斯特鬓角染霜,又给他带来满头华发,在他额上刻下
可敬的皱纹,双颊留下道道深沟。他老啦,但没白活。他胸中贤明的思想比头上的白发更
多,额上脸上的沟壑是时间老人镌刻的铭文,上面写满无数智慧的故事,一一经过生活历程
的验证。欧内斯特已不再默默无闻,不曾追求,不曾企望,他却赢得了芸芸众生热衷的名
望,蜚声天下,远远超出他悄然隐居的山谷。大学教授们,甚至许多城市的活跃分子,远道
而来,与他交谈。因为人人传说这位朴素的庄稼汉思想超群,不从书本上学来,却比书本更
高一筹——那是一种宁静亲切的庄严,仿佛众天使都是他的好友,天天在与他对话。不论来
客是贤人、政治家还是慈善家,欧内斯特都以孩提时代就特有的温厚真诚相待,畅所欲言,
即兴谈论想到的话题,或深藏于自己内心、客人内心的话。交谈时,他的脸会不知不觉神采
奕奕,犹如柔柔的晚霞。充分交谈后,客人们浮想联翩,告辞上路。经过山谷时,都要停下
来仰望人面巨石,觉得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一张相像的面孔。
    欧内斯特长大成人,又渐入老境之时,上天慷慨,又赐予尘世一位新诗人。此人也是这
座山谷的土生子,但却在远离这个浪漫地区的地方度过了大半生,在一座又一座骚动喧嚣的
城市,倾吐他甜蜜的歌声。然而,孩提时代就熟悉的家乡群山,多少回在他清新的诗章中展
露白雪覆盖的峰峦。人面巨石自然也不曾被遗忘,诗人在一首颂诗中热情讴歌,那壮丽的诗
行真配得上从人面巨石庄严的唇间流出。可以说这位天才出类拔萃,来自天国。他歌颂大
山,全世界的目光便看到大山虎踞龙蟠,飞耸入云,气象万千;他歌颂秀丽的湖泊,湖水便
笑波盈盈,流光溢彩,宛若仙境;他歌颂广阔古老的大海,大海便怦然心动,挺起它令人敬
畏的胸膛,更深邃更宽广。于是,诗人一抬起他快乐的目光,开口为世界祝福,人间就换了
模样,更加美好。造物主赐给他的是它对自己造物的最后最妙的笔触,只有诗人降临解释世
界,天地万物才得以完工。
    诗人讴歌人类,诗篇同样高妙精彩。只要他诗情勃发,就能将天天与他照面,被生活弄
得灰尘满面的男男女女,以及在他眼前戏耍的小孩子们表现得光彩夺目。他指点给人们将他
们与天使血脉相连的宏伟金锁链,他揭示给人们神圣出身隐藏的天赋,使他们配得上自己的
血统。是的,有些人自以为判断力高明,宣称自然界一切美好尊严只存在于诗人的想象当
中。且让这种人去说好了,毋庸置疑,自然母亲是以蔑视的痛苦养出这些家伙的。造完了所
有的猪猡之后,才抓一把垃圾废料,捏出他们来。而对于其他任何人来说,诗人的理想都是
至善的真理。
    诗人的大作也传到了欧内斯特这里。终日辛苦之余,他阅读了这些诗篇,就坐在自家门
前的长凳上。在这里,他打发了悠悠岁月,凝望人面巨石,以思索代休息。此刻,他一面读
着令人回肠荡气的诗章,一面抬眼远眺那张慈爱的巨大面庞。
    “哦,尊贵的朋友,”他对人面巨石喃喃诉说,“这诗人还不配像你么?”
    人面巨石满面春风,却不曾回答一个字。
    说也巧,诗人虽住得遥远,却不但久闻欧内斯特大名,还琢磨过他的个性,直到觉得最
好亲眼一见这位智慧无师自通,生活朴实高尚的人。于是,一个夏日的早晨,他登上火车,
黄昏时便到了距欧内斯特家不远的地方。捞金先生往昔的华屋高堂,如今已成为一座宏伟旅
馆,近在手边,但诗人拎着旅行毡包,立刻打听欧内斯特的住处,打定主意到他家做客。
    来到门前,他看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手握一卷书,读一读,停一停,一只手指按住
书页,亲切地眺望人面巨石。
    “晚上好,”诗人开口打招呼,“您肯留一个过路人住一夜么?”
    “很乐意。”欧内斯特回答,又笑着添上一句,“我想从没见过人面巨石这么好客地看
待一位陌生人。”
    诗人在长凳上挨着欧内斯特坐下,开始攀谈。他与世上最机灵最聪明的人谈过话,却从
未碰到过欧内斯特这样的对手。人家思想感情滚滚而来,自在喷涌,三言两语便能从容道出
伟大的真理。正如传闻所说,似乎天使们常与他一道下地干活儿,并肩坐在炉火旁边,好朋
友一般同行同止。他于是汲取了天使崇高的思想,又用随和亲切的家常话娓娓道出,诗人如
是想着。另一方面,欧内斯特也被诗人接二连三生动形象的比喻所感动。一时间,茅屋面前
的空气中好像充满了美丽的形象,既欢乐又多思。彼此的思想共鸣使双方都获得独自无法得
到的深刻启发。两颗心灵和谐一致,奏出动听的音乐,谁都不能将它一人独占,谁也分不清
哪些该归自己所有。事实上,两人手牵着手,已经共同步入神圣的思想殿堂。这地方如此遥
远,在这之前又如此朦胧昏暗,还从未进去过。
    然而此刻却如此美好,令人流连忘返。
    欧内斯特倾听着诗人的心声,感到人面巨石也在侧耳细听。他热切地凝视诗人亮闪闪的
眼睛。
    “您是谁,我才华出众的客人?”他问。
    诗人伸出一只手指,搁在欧内斯特一直在看的书上。
    “您已读过了这些诗,”诗人道,“就算认识我了,因为是我写的。”
    欧内斯特又一次并且更热切地端详起诗人来,然后看看人面巨石。复又挪回目光,犹犹
疑疑看看客人。脸色一沉,摇摇头,叹口气。
    “您为什么难过?”诗人问。
    “因为,”欧内斯特回答,”我一辈子都在等待一个预言实现,念这些诗篇的时候,还
指望这预言能在您身上实现呐。”
    “您指望,”诗人淡淡一笑,“从我身上找到与人面巨石的相似之处,结果失望了,就
像从前对捞金先生、铁血将军、老石面一样。不错,欧内斯特,我命该如此。您得把我的名
字也添上,跟那三位大名鼎鼎的人排在一起,在您失望的记录中增加一笔。因为——欧内斯
特,我得惭愧又悲哀地说一句——我不配代表那个仁慈庄严的形像。”
    “为什么?”欧内斯特指指手中的书,“这些思想难道还不够圣洁?”
    “是有点儿圣洁,”诗人回答,“您可以从中听到天国圣歌遥远的回声。可是,亲爱的
欧内斯特,我的生活却与我的思想两回事。我有过宏伟的梦想,但只是梦想而已,因为我生
活在——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可怜而卑下的现实当中。有时甚至——敢不敢直言相告
呢?——对庄严、美丽、善良,都失去了信心,而我的作品却据说将大自然与人类生活中的
这些东西表现得更鲜明。话说到此,您这位一心追求真与美的人,还愿从我身上找到山上的
那个圣洁形象么?”
    诗人语气悲切,泪水盈眶。欧内斯特也两眼模糊。
    日落时分,照长期以来的老习惯,欧内斯特总要向聚集在户外的邻人们宣讲一番道理。
于是他和诗人手挽手,边走边谈,朝会场走去。那是个小山环抱的僻静所在,背后是一堵灰
色的峭壁,粗峻的表面爬满青藤,嶙峋的棱角垂着枝枝蔓蔓,绿色的叶片给赤裸的岩石盖上
一层悦目的挂毯。地面隆起一块土丘,笼罩于繁枝茂叶之下,形成一个小小的壁龛,正好能
站下一个人,还容得下伴随真挚的思想感情而来的种种自在手势。欧内斯特踏上这座天然讲
坛,慈祥地环顾周围的听众。人们随自己喜欢,或坐或站,或卧在绿草地上。将逝的夕阳斜
照在众人身上,将它柔和的欢悦与古树的庄严融合一体,金色的余晖费力地穿过古树的枝
叶。另一个方向能看到人面巨石仁慈的面容,欢乐依旧,威严依旧。
    欧内斯特开始讲话,将内心的思想感情尽情倾吐。他的话句句有力,因为富于思想前后
一致。他的思想既现实又深刻,因为与他向来的生活融洽和谐。这番话不仅仅是布道,它们
是源于生活的真理,浸透了毕生的善行与神圣的爱心。这宝贵的一席话,句句厚朴,字字珠
玉,语重心长。诗人听着听着,不由感到欧内斯特本人及其品格比自己写下的任何诗篇都更
为高尚。他热泪盈眶,凝望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肃然起敬。他暗暗自语,再没比这位一头
银发,慈祥亲切,沉思的面孔,更像一位先知或圣贤的了。远处清晰可辨之处,人面巨石高
耸于一片金色晚霞之中,四周云雾缭绕,恰似欧内斯特额旁的白发,它宽厚仁爱的神态仿佛
要拥抱整个世界。
    这时,与正要出口的思想相呼应,欧内斯特脸上充满仁慈与庄严,令诗人一阵无法克制
的冲动,高高扬起双臂,大喊一声:
    “看哪!看哪!欧内斯特自己才像人面巨石呐!”
    众人一看,有眼力的诗人所言不虚。预言实现了。而欧内斯特呢,讲完他的话,挽起诗
人的胳膊,款款朝家走去,依然希望日后有一天,会出现一位比自己更聪明更贤良的人,有
一副与人面巨石一样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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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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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0 10:15 | 只看该作者
Nathaniel Hawthorne  (July 4, 1804 – May 19, 1864)
The Great Stone Face and Other Tales of the White Mountains (1889)
读罢有感:
霍桑的文笔里多少还是能看出他受到爱默生《论自然》中思想的影响。超验主义时期的作家对自然和人的心灵塑造施以笔墨,而作为物质代表的“捞金先生”、武力代表的“铁血将军”、以及权势代表的“老石面”都未能放在代表自然的“人面巨石“的同一高度。在超验主义时期看来,自然是平和、圣洁且能够超灵的。霍桑最后还是以一位诗人来将小说主旨升华,转而指向欧内斯特自己,——心灵塑造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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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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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场主

3#
 楼主| 发表于 2009-4-20 12:31 | 只看该作者
霍桑早期确实和爱默生、梭罗等这些超验主义和崇尚自然、心灵完善的学者密切来往。即使是在他最重要的作品《红字》中,故事的背景也离不开茂密的森林、潺潺的溪流、晦暗不明的阳光,以及各种药草植物和各种可爱鸟类作伴,林中的漫步与遐想......不过就上面这部作品来说,我倒觉得宗教的寓意似乎甚浓,他给那些貌似人面巨石的那些人的称呼很容易想起《天路历程》的那些人的名字,那些名字已经已经决定了人的性质,很好理解。和班扬、密尔顿一起,霍桑一直被定义为清教文学家,当然他属于浪漫主义文学,但也有人又给他定义为歌特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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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发表于 2009-4-21 16:50 | 只看该作者
宗教、心灵、自然——这三者在Hawthorne的作品中确有表现。
提到“自然景致”的描写,这个是个不错的视角来阅读和分析作者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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