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已经老了。再也没有攀山越岭的气力,我只能拄着拐杖慢慢行走。那些连话都说不全的小孩子,轻易地跑到我的前面。可是他们很快就折回——那种年龄的人无法对事物怀有持久的兴趣。其实人都一样,我年轻的时候想成为一个物理学家,谁知却成了药贩子。我是慕尼黑的首富,经营着一个大企业。可是我的妻女并不满意,她们常常讥笑我的父亲是个赶骆驼的。于是我花钱买了一个枢秘顾问的职务,这回她们眉开眼笑,称我是亲爱的老东西。
因为这个买来的枢秘顾问,她们得以进入“上流社会”。她们终日盘桓于歌剧院、沙龙和赌场。在她们看来,这就是“上流”。路易十八时代的法国贵族为了显示身份,总是在歌剧开场之后才入场。她们学了这一套来,并沾沾自喜。她们不知道,若是在维也纳,人们会把她们扔出剧院。她们从不招呼我一起去——我这个乡吧佬,只管给她们钱就行了。
很少有大工业家晚间独自一人在外漫无目的的游荡。我是一家之主,却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在她们看来,餐桌的另一头坐着的,不过是家族某个祖先的画像。每到天快亮的时候我的妻女才回家。舞会和赌场上的浊重气息像一阵阴霾遮蔽了初露的曙光。我的妻子不出门的夜晚,我都睡在地板上。我的妻子,年轻时也曾身体匀称、面容姣好,可现在却是个炸药桶一般的身形。炸药桶睡在床上时,桃花心木的大床登时像悬在两棵树之间的一张帆布那样凹陷下去。我便像西绪福斯撒手的石头一般滚向坑底。这让我感到恐惧,无论我怎样试图挪开都无法奏效——最后不得不撞上一摊松弛的肉。我已经老了,早就过了风流放诞的年纪,这个女人的肉体带给我的只有恐惧——多看它一眼,我对过去的美好的确信就减少一分——这可是老年人仅有的财富!于是我睡在地板上。听着若有若无、仿佛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响,想起童年时的幻梦,尽是离奇,却从未见到这般的恐惧。小孩子可能害怕父亲的棍棒,或是咬人的狗,却不知道时间剥尽的生活残存下来的真相是何等的丑陋!令人恐惧的丑陋,令人欲拔腿就逃的丑陋。我从床上逃到了地板上,终有一天,我营造的家里也无我容身之地。
今晚她们没有出门,我便一个人踱出去。月亮升起来,洒下银色的光,像高罥的帷幕。大幕开启,是周而复始的故事。又像是跳着舞的姑娘手中飘扬的丝巾,还是被剥下的敛衣——露出苍白的躯体?月亮是已死的人。它从另一个世界看着我们。在人们沉沉睡去的深夜独自地忧伤。她死了。她已死去多时。我的薇拉。
薇拉死的时候只有十九岁。她的眼睛深深地陷下去,仿佛不相信,不相信她将见不到太阳的升起。不相信她得了绝症,不能再跳舞,不能再行走。于是她改习绘画。贝多芬失聪之后,用狂怒来支撑创作。他像一头受伤的猛兽,大声嘶吼着。大地震颤着塌陷了,一个垂死的英雄悲壮地升起。可是薇拉一言不发。从前她也是这样。她轻盈的身躯曼妙地舞蹈着,像吹过芦苇的风。
绪任克斯,绪任克斯,快些呀,再快一些!你是冰封的阿耳卡狄亚的仙女,雪域的银莲花。树神和牧神们都爱你,可你只愿追随束着腰带的阿耳忒弥斯。快些呀,再快一些!我们也不愿那终日嬉游的潘神追上你,朝秦暮楚的潘,厚颜无耻的潘。这时候,他几乎够到了你的头发,要把你整个地拥在怀中。可是他看见了什么?一株芦苇,那是你的姊妹山林女仙们因着对你的同情把你变作的模样。此后,牧人的芦笛都叫作“绪任克斯”。可是悠闲的牧人,哪里懂得你的忧伤?只当微风拂过,吹出的,才是你的叹息。吹过芦苇的风,就是薇拉的舞姿。
薇拉死的时候,依旧一言不发。她的眼睛深深地陷下去,可她的目光别样地清澈。看似波澜不兴,内中却似有人们无法承受风浪和漩涡——远古的时候,天上的晨星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刻宇克斯命丧其中。当大海上恶浪滔天的时候,万米深的海底,海王的宫殿,小人鱼的家园却安宁得有如地上最明媚的日子。大海就是薇拉的眼睛,而我在无忧的海底,看不见她心中的哀伤。
小时候我听过一个故事,无忧的海底最美丽的一条小人鱼,放弃了三百年幸福的生活,只愿来到险恶多难的陆地上。我在祖母怀中战栗着,我被这个故事吓坏了。我的脊背冰凉,慈爱的老人的怀抱不能温暖我,我真恨不得跃入熊熊的火炉。
薇拉平静的目光偶然落在我的脸上,我立刻变成一只不知所措的风信鸡。不住地摆动,是因为没有重量。我知道她的目光一下子就能穿过我空洞的心,落在背后的墙上。那么究竟,我是一堵墙,还是一个人?
我看见薇拉的手软软地垂下来。我宁愿这样一双手长在自己身上,也不愿它们被称作“薇拉的”——完全肿起来,肿得发亮,像煮熟的虾子!这是什么比喻啊!它们曾经是那挑着露珠的桃金娘花枝。我捂住脸逃走了。
我的脸火辣辣地痛。不是因为偷情而被老婆抓破了面孔——那时候我只是个无忧的青年,不知道自己将要娶一个终将变成炸药桶的蠢妇。我记得薇拉跳舞的时候常常用指尖挑着一方白纱,有时像把自己隐入轻烟,有时恍若播撒月光。有那么一回两回,白纱拂过我的脸,像夏夜清凉的风,像缓缓逝去的时光,像渐悄难再闻的叹息,像故人们说过了的故事,在秋风里枯黄、摧折……
我的麻木坚硬的脸,因着那样的温柔而破损,流下软弱的泪。谁能平静地面对死亡?我见过德高望重的老者的弥留,魏玛的侯爵,在财富和荣誉的簇拥下活到了高寿,然而他还是不愿撒手。他声嘶力竭地哭嚎,乱蹬的脚踢飞了大夫的假牙。他拼命撕扯历历可数的头发,好像这样,他地府里的仇人们就认不出他似的。虽然说不定我以后也是这副德行,可那时,我只感觉到深深的厌恶。
是否只有我一人在这清冷的夜空下伫立?那些明暗交错的星辰是时空交叠的故事,连诗人的眼睛也无法分清。古老的星辰,在我们无法想象的悠远的过去发出光亮,然后衰竭、消亡,等我们读到了、懂得了,直到某一天被感动,它们早已消亡了千万年。我忽然明白了薇拉的沉默——语言,跨越不了我们之间星辰般的距离。薇拉的坟墓,我想那是星星之冢。
晶亮的、闪着寒芒的星星之眼从天上看着我,我瑟缩着想靠近炉火。想象中的温暖带来一丝安慰,还有被忘记多时的故事。小时候,祖母说的那个故事原来有这样的结尾:小人鱼是为了得到不灭的灵魂才甘愿承受那样的苦痛,冷酷的巫婆对她说,只有得到人类的爱情,才能从爱人那里分到半个灵魂。可是她的王子爱着想象中的恩人,缔结婚姻的时候却不知真正的恩人正化为海上的泡沫。那时我还小,小孩子是不会喜欢这样的故事的。对别人的痛苦怀着恐惧,害怕真的被感动,害怕陷入那样的命运——到现在都是这样——我一直一直,都是害怕薇拉的。我崇拜她却疏远她,渴慕她却在她的痛苦面前落荒而逃,我爱她紧锁的眉头和深深忧郁的眼睛却不愿染上同样的气息。我无忧无虑并非天生乐观,而只是逃得快罢了。
薇拉十七岁的时候得了绝症,不能再跳舞。时空被搅起的漩涡凝结到画布上——她没有时间做到这一点。很快她连画笔也拿不起来。她无助地僵卧在床上。我的心中充满怜悯,我仍旧是行动自如的生物,可她变成了雕像——不,她的眼睛与从前并无二致:光和影流淌过,浮云飘过,为何没有人读得懂?读不懂,只是不想读懂罢了。太麻烦了。我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衰老,衰老得连心如何用都忘记了。
我看见她转过脸去,另一个世界的户牖对我合上了。我的眼中只剩下凝固的真实,一动也不动,那滞重侵染了我的眼睛,将我钉在大地上,化为顽石。此后的很多年,我生活在并非人的意志中,像花园里的雕像被从一个角落搬到另一个角落。我甚至隐约觉得,德意志最纯洁的诗人曾经对我喃喃低诉——衣衫褴褛、被洗劫一空的荷尔德林有一天早晨对着一尊花园里的雕像低语——那些话至今犹在耳畔:“高贵的先生!神圣的先生!卓越的先生!陛下!”
第二天人们发现慕尼黑最令人尊敬的一位老先生去世了:他孤单地蜷缩在一块墓碑旁。人们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匆匆写下的遗嘱:他的全部财产的继承人将是贫穷的艺术家。他身旁的墓碑上并无主人的名字,而只有这样的诗句:
不要立墓碑,只让
玫瑰年年为她开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