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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四景 (川端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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まくらのそう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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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5 13:2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在比平常稍凉的水中游过泳,腿脚会显得略洁白些。莫非蓝色的海底有一种又白又凉的东西在流动?因此,我觉得秋天是从海中来的。

人们在庭园的草坪上放焰火。少女们在沿海岸的松林里寻觅秋虫。焰火的响声夹杂着虫鸣,连火焰的音响也让人产生一种像留恋夏天般的寂寞情绪。我觉得秋天就像虫鸣,是从地底迸发出来的。
与七月不同的,就是夜间只有月光,海风吹拂,女子就悄悄地紧掩心扉。我觉得秋天是从天而降的。

海边的市镇上又新增加许多出租房子的牌子。恰似新的秋天的日历页码。
 



秋天也是从脚心的颜色、指甲的光泽中出来的。入夏之前,让我赤着脚吧。秋天到来之前,把赤脚藏起来吧。夏天把指甲修剪干净吧。
初秋让指甲留点肮脏是否更暖和些呢。秋天曲肽为枕,胳膊肘都晒黑了。

假使入秋食欲不旺盛,就有点空得慌了。耳垢太厚的人是不懂得秋天的。
 




纪念大地震已成为初秋的东京一年之中的例行活动。今年九月一日上午,也有十五万人到被服厂遗址参拜,全市还举行应急消防演习。抽水机的警笛声,同上野美术馆的汽笛声一起也传到我的家里来了。我去看被服厂遭劫的惨状,是在九月几号呢?

前天或是大前天,露天火葬已经开始了,尸体还是堆积如山。这是入秋之后残暑酷热的一天。傍晚下了一场骤雨。在燃烧着的一片原野上,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乱跑之中成了落汤鸡。仔细一看,白色的衣服上沾满一点点灰色的污点。那是烧尸烟使雨滴变成了灰色。我目睹死人太多,反而变得神经麻木了。沐浴在这灰色的雨里,肌肤冷飕飕的,我顿时感受到已是秋天了。
 




能够比谁都先听到秋声,
有这种特性的人也是可悲吧!

这是啄木的一首诗歌。无疑事实就是那样。我家里有五六只狗,其中一只对音乐比一般人对音乐更加敏感,它听到欢快的音乐就高兴,听到悲哀的音乐就悲伤,它不仅会跟着留声机吠叫,还会像跳舞一样挪动着身躯,然而它一点也感受不到初秋的寂寞。动物虽然感受到季节的冷暖,但它们并不太感受到季节的推移感情。

事实上,草木、禽兽本能地随着季节的推动而生活着,唯独人才逆着季节的变迁而生活,诸如夏天吃冰,冬天烤火。尽管如此,人反而更多地被季节的感情所左右。回想起来,所谓人的季节感情,人工的东西太多了吧。我不禁惊愕不已。

据说,南洋群岛全年气候基本相同,看星辰就知道是什么季节。夏季可以看到夏季的星星,秋季可以看到秋季的星星。若是能把身边的季节忘却到那种程度,这样的生活又是多么健康啊。也没有像美术季节那样的人工季节。
望着明亮的月光,怀念远方的人
回想过去的事,感觉到,这样的时候是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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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2 18:28 | 只看该作者
写的很漂亮,就像有人在耳畔淡淡诉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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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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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3 22:57 | 只看该作者
写得真有情感,谢楼主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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まくらのそう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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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6-13 18:26 | 只看该作者
花未眠


我常常不可思议地思考一些微不足道的问题。昨日一来到热海的旅馆,旅馆的人拿来了与壁龛里的花不同的海棠花。我太劳顿,早早就人睡了。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  

发现花未眠,我大吃一惊。有葫芦花和夜来香,也有牵牛花和合欢花,这些花差不多都是昼夜绽放的。花在夜间是不眠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我仿佛才明白过来。凌晨四点凝视海棠花,更觉得它美极了。它盛放,含有一种哀伤的美。  

花未眠这众所周知的事,忽然成了新发现花的机缘。自然的美是无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却是有限的,正因为人感受美的能力是有限的,所以说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自然的美是无限的。至少人的一生中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是很有限的,这是我的实际感受,也是我的感叹。人感受美的能力,既不是与时代同步前进,也不是伴随年龄而增长。凌晨四点的海棠花,应该说也是难能可贵的。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地自语道:要活下去!  

画家雷诺阿说:只要有点进步,那就是进一步接近死亡,这是多么凄惨啊。他又说:我相信我还在进步。这是他临终的话。米开朗基罗临终的话也是:事物好不容易如愿表现出来的时候,也就是死亡。米开朗基罗享年八十九岁。我喜欢他的用石膏套制的脸型。  

毋宁说,感受美的能力,发展到一定程度是比较容易的。光凭头脑想像是困难的。美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这是需要反复陶冶的。比如惟—一件的古美术作品,成了美的启迪,成了美的开光,这种情况确是很多。所以说,一朵花也是好的。  

凝视着壁龛里摆着的一朵插花,我心里想道:与这同样的花自然开放的时候,我会这样仔细凝视它吗?只搞了一朵花插人花瓶,摆在壁龛里,我才凝神注视它。不仅限于花。就说文学吧,今天的小说家如同今天的歌人一样,一般都不怎么认真观察自然。大概认真观察的机会很少吧。壁龛里插上一朵花,要再挂上一幅花的画。这画的美,不亚于真花的当然不多。在这种情况下,要是画作拙劣,那么真花就更加显得美。就算画中花很美,可真花的美仍然是很显眼的。然而,我们仔细观赏画中花,却不怎么留心欣赏真的花。  

李迪、钱舜举也好,宗达、光琳、御舟以及古径也好,许多时候我们是从他们描绘的花画中领略到真花的美。不仅限于花。最近我在书桌上摆上两件小青铜像,一件是罗丹创作的《女人的手》,一件是玛伊约尔创作的《勒达像》。光这两件作品也能看出罗丹和玛伊约尔的风格是迎然不同的。从罗丹的作品中可以体味到各种的手势,从玛伊约尔的作品中则可以领略到女人的肌肤。他们观察之仔细,不禁让人惊讶。  

我家的狗产且小狗东倒西歪地迈步的时候,看见一只小狗的小形象,我吓了一跳。因为它的形象和某种东西一模一样。我发觉原来它和宗达所画的小狗很相似。那是宗达水墨画中的一只在春草上的小狗的形象。我家喂养的是杂种狗,算不上什么好狗, 但我深深理解宗达高尚的写实精神。  

去年岁暮,我在京都观察晚霞,就觉得它同长次郎使用的红色一模一样。我以前曾看见过长次郎制造的称之为夕暮的名茶碗。这只茶碗的黄色带红釉子,的确是日本黄昏的天色,它渗透到我的心中。我是在京都仰望真正的天空才想起茶碗来的。观赏这只茶碗的时候,我不由地浮现出场本繁二郎的画来。那是一幅小画。画的是在荒原寂寞村庄的黄昏天空上,泛起破碎而蓬乱的十字型云彩。这的确是日本黄昏的天色,它渗人我的心。场本繁二郎画的霞彩,同长次郎制造的茶碗的颜色,都是日本色彩。在日暮时分的京都,我也想起了这幅画。于是,繁二郎的画、长次郎的茶碗和真正黄昏的天空,三者在我心中相互呼应,显得更美了。  

那时候,我去本能寺拜谒浦卜玉堂的墓,归途正是黄昏。翌日,我去岚山观赏赖山阳刻的玉堂碑。由于是冬天,没有人到岚山来参观。可我却第一次发现了岚山的美。以前我也曾来过几次, 作为一般的名胜,我没有很好地欣赏它的美。岚山总是美的。自然总是美的。不过,有时候,这种美只是某些人看到罢了。  

我之发现花未眠,大概也是我独自住在旅馆里,凌晨四时就醒来的缘故吧。
望着明亮的月光,怀念远方的人
回想过去的事,感觉到,这样的时候是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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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求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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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16 22:08 | 只看该作者
犹若情人在低语,耳畔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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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3 21:54 | 只看该作者
我特喜欢川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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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求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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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4 13:48 | 只看该作者
我特喜欢川端!!!!
qq547979471 发表于 2009-7-3 21:54


我是有些像超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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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scount

游吟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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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28 11:38 | 只看该作者
我最喜欢的日本作家,也是一个对于我来说有特殊意义的作家
在写下东西的时候,感到越来越恐惧。这是可以理解的。每一个字,在精灵的手里翻转——这种手的翻转是它独特的运动——变成了矛,反过来又刺向说话的人。像这样的一种短评完全是特殊的,而且如此永无止境。安慰也许只是:不管你想或是不想,这发生了。而你想的是什么,只是看不出游多少帮助。比安慰更多的是:你也有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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まくらのそう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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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0 15:43 | 只看该作者
春天的景色





那是个晴天。风,却把竹林吹拂得摇曳不止,破坏了他要描绘的景色。
然而,他把色盒盖上之后,还是不想去移动一下那副三脚架。这是一座架设在溪流上的桥,红漆都剥落了。要是等侯来山涧的人,这座桥是绝好的地点。
尽管竹林在摇曳,杉树却平静如常。晨曦早早造访竹丛,黄昏则捷足先登来到了杉树林间。此时正值白昼。白天是属于竹林的。竹叶宛如一丛丛蜻蜓的翅膀,同阳光嬉戏作乐。
这时候,有风也有阳光。
他定神注视着竹叶在冬日的阳光下跳着古典式的婀娜多姿的舞蹈,把自己在要画的风景被破坏之后油然而生的那股子愤懑,忘得一干二净。泼洒在竹叶上的阳光,像透明的游鱼,哗啦啦地流泻在他的身上。
他一来到这个山峡。马上发现稀稀落落的竹林,是此地景致的特色。
竹林的稀落,是山峡感情的一种装饰。
他看惯了京都近郊的“千里竹林”,对竹林并不稀罕。但是,这贫瘠的山上的竹林,一般都是稀疏地挺立在山的突角上。如果把这山谷当作峡湾,那么竹林就相当于海角的尖端。
想到这里,他不免隐约感到微微摇曳的竹叶,散发出一股海潮的气味。
竹林就是这座山的优美的触角。它恰似染房的爱情,染了这座山。
一个城市装扮的女子,从溪畔的石子路上走了下来。
“姐姐……不是姐姐吗。”他对这位女子快活地喊道,“不是千代子的姐姐吗。”
她一时呆立不动,耸起了肩膀,马上又谦和地弯下了腰,正要郑重寒喧,这时他笑了起来,冒冒失失地靠近过去,学着洋式的礼节,同她握手。
“我想,你一定会经过这座桥的。因为到温泉去只有这条路。”
姐姐——这个词是淬然脱口而出的。同她是初次见面。再说,要同千代子结婚的事,他不但没有征求她双亲和姐姐的同意,甚至连告诉也没告诉一声。然而,他却冒冒失失地靠近了千代子的姐姐。
“请等一下。”
他说着折回桥上,去取回冷冷清清地留放在那里的三脚架。他把三角架折叠起来,挟在腋下。画布茸拉下来。色盒打一开始就挎在肩上。
“这地方的确风景如画啊。在风景如画的地方画画,这是你的行业,真是天堂呀!”姐夫用平庸的目光,瞧了瞧山,又瞧了瞧他和画布。
“我喜欢这里的色彩。冬日处处景色凄凉,不免使人感到黯然神伤,真扫兴啊。这儿的景色却很雅致,令人神往。我觉得这地方在日本也是少有的。”
他边走边折了一枝梅花。
枝上绽开了六朵梅花……他用手指尖不停地转动着。一停止转动,梅花的雄蕊不禁使他愕然。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梅花的雄蕊。
一根根雄蕊,宛如白金制的弓,曲着身子,将小小的花粉头向雌蕊扬去。
他拿着梅花,手搭凉棚,眺望着蔚蓝的天空。弓形的雄蕊,宛如一轮新月,冲着蓝天把箭放射出去似的。
他无缘无故地想起浅草团十郎的铜像来。也许是美的紧张和丑的紧张形成对照的关系吧。
他看了梅花图,顿时豁然开朗了。
一个盲人按摩师擦肩而过,他们三人都回头看了看。
盲人是用棍子顶端戳着地面,歪歪扭扭地走到他们跟前的。可是他踏上桥板时便将棍子扛在左肩上,右手扶着栏杆探索着,好像钢索车似的滑过桥去。
三人吓得呆若木鸡。然后又高声笑了起来。





到歇息的时候了。
由于是星期六晚上,温泉旅馆十分拥挤。姐姐姐夫订不到房间。虽然已将桌子、长方形火盆搬到走廊上,可是四铺席半的地方,也只能铺上两个睡铺。
是女归女,男归男睡,还是夫妇归夫妇睡呢?
对睡铺问题,他暗自觉得可笑。看姐妹俩怎么样解决这个问题吧。
无论是千代子的姐姐还是姐夫,他都是初次见面。姐姐和姐夫倘若不同意妹妹这桩婚事,大可以说不知道这回事。
“我先睡啦。”
他第一个钻进右侧的睡铺。
姐姐解开了宽腰带。她根本不避讳他。她没系窄腰带,松开了衣裳的下摆,一只手抓住窗框,另一只手把袜子脱掉。然后,钻进左侧的睡铺。她当然不会钻到他的睡铺里。
她的脖颈比千代子的白皙。她一躺下,簪上的珊瑚珠活像晶莹的滴珠。
千代子一声不响,不自然地钻进了姐姐的被窝里。睡觉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对不起,我就在这儿吧。”
姐夫说着挤到他的身边。
他惧伯男人的肌肤,紧绍肩膀,四个人都不自然地沉默不语。
良久,姐姐不时地拽被子。
“千代子,你再靠近这边点嘛……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大概是没两个人同睡过吧。”姐夫高声笑着说。
“冷吗?”
“冷呗。”
“我给你暖暖身子。请千代子同我换个位置。”
姐夫说罢,满不在乎地钻到妻子的被窝里。看到千代子睡到他的睡铺上之后,他又说:
“咱们彼此将就着点吧。同肌肤冰凉的女人在一起,也许会失败的啊。”
大家都笑了。
千代子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将脸扑在枕上。她的秀发打在他的下巴颏上。他轻轻地眨巴着眼睑。
“我真佩服姐夫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家伙的母亲如果看到这个场面,也准会高兴的。”
“瞧你这个无赖!”姐姐娇媚地喊道。
千代子紧紧地攥住他的手指尖。
他把灯关掉。千代子将他的胳膊拉过来,垫在自己的脑袋下面。
他的脑子里描绘出一幅图画:在两张并排的卧铺上横躺着被拥抱着的姐妹俩的躯体。这是多么美的姿影啊。
这小房间很昏暗,荡漾着一股蒲湿的花似的香气。他像植物似的呼吸着。
他越发羡慕温柔的女子的身躯了。他多想变成姐姐或妹妹啊。果真能变的话,该不知有多么新鲜,喜悦将会使他全身发颤。
他想起梅花的雄蕊。于是,他又谈到了团十郎铜像的故事。
“浅草的观音堂里,立了一尊团十郎的铜像。它使出浑身解数叉开双腿,是一种叫‘暂’的什么舞台姿势。我每次看到这副模样,觉得它实在太辛苦了。一年到头那样使劲扭着脑袋,实际上也受不了吧。我很同情团十郎啊。”
四个人都心满意足地笑了。至于他同千代子的婚事,谁也没谈论一句。





旅馆里的一个四岁的小男孩,看见了一张红色汽车的画,就问千代子:
“姐姐,这是月票吧?”
“那是红色车身的公共汽车。”姐姐把竹笼子抱在膝上,她嗅到了新鲜香菇的气味。她那从脸颊到下巴颏的线条非常柔和。
他从后面敲打着塑料窗。
姐姐点点头。同时,汽车也开了出来。
今天,车后吊着一个新轮胎。只见姐姐在轮胎上方的塑料车窗窗口,招了招手。
她的手扬来扬去,似乎在说:“我落下的东西?……啊,是千代子的事吗?”
山嵛菜铺的姑娘背着一个大背篓,从溪流那边归来。
她哼嗨一声,将东西从背上卸了下来,放在木板地的店堂里,把山嵛菜的茎、叶和根断开,然后摊开,像牛棚里的碎麦秆一样。
汽车驶过下游模型般的白桥。川流不息的红色,仿佛把沿着街道一直伸向远方的开阔的山峡也吞噬了。
“我并不喜欢红色。不过远远望去,有时候也是挺美的。”
“姐姐太爱穿红衣裳啦。”
“不过,多亏她……咱们坐马车去吧。”
“坐马车到哪儿去?”
“到哪儿都行。”
马店坐落在村子的尽头。
檐前的小鸟笼里。两只像是昨天刚刚逮来的绣眼儿展开双翅,胡乱地扑腾着。
“喂,咱们买只绣眼儿吧。”
“要是看到马儿……”
于是千代子模仿他的口吻说:
“喂,咱们买匹马儿吧。”
野绣眼儿立在笼子里的红梅枝上,啁啾鸣啭。
“是只雄鸟。”
“你能辨认吗?”
“当然能辨认喽。孩提时,我在家乡的山上听惯了各种小雄鸟和雌鸟的鸣叫,也就记住了。”
家乡的山姿……然而,近来他的画里充满了无关的幻影。与其在梦幻中描绘家乡的山川,莫如把眼前的马粪画下来。
庭院里,空马车卸下了车辕,撂在那里。
今天也起风了,红梅的红色花瓣吧嗒吧嗒地飘撒在马厩里。他瞧了瞧马槽。花瓣当然落在上面。
透过马厩,可以看见那后面的一片草木凋零的原野。这原野,一望无垠。他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点着了一张薄纸片。
那是野火。火焰如游丝,飘忽不定。不过它留下了黑色的痕迹,扩散开去。
“柳绿花红,花红柳绿。”
这是当时的口头禅。因此,千代子马上接口说道:
“柳未绿,花未红,当心,当心。”
不知是什么时候扔下的火柴盒,在脚下冒火了。





突然,大象和骆驼从乡村街道上走了过来。
千代子在山茶林里摘了一枝山茶花,刚走到街上,眼前忽然出现了这庞然大物。
她“哎哟”喊了一声,紧紧揪住他的和服袖子,急忙转身绕到他的后面,仿佛要把他推回到山茶林似的。
大象滴溜溜地转动着尾巴。这尾巴酷似驯马师的皮鞭。
骆驼走两三步一抬头,活像上古时代的武将。
大象好似农村姑娘,腼腼腆腆地把前腿向里收拢,然后叉开后腿撤尿。那姿势极像神社门前的牌坊。
“啊!”
千代子把脸埋在他的肩上。这是一只大公象。孩子们叫喊着退到路旁。
“哟,瞧呀,那山茶花。”
红山茶花漂浮在尿上。千代子一惊。那是一朵落花。她紧闭双唇,稍稍吊起眼梢,一本正经地凝望着那朵漂浮着的山茶花。
既然如此,干脆去骑骆驼吧,骑在两个驼峰之间,别有一番风味。
“真是上古时代的旅人啊。”
“大象和骆驼的脚步,令人觉着它们好像是穿着各种旧草鞋行走。”
“骆驼也好,大象也好,跑起来都比马快。这真令人难以置信呀。”
“唔,那是啊。当你看见它快跑的时候,可不就觉得它的腿跑得快吗?这些家伙就像是上古的遗物。古人的眼说不定看到了它们迅跑的姿势呢。就说人吧,如今还不都是装出一副比骆驼跑得还快的脸吗?”
“像那只猿猴吧。”
一只小猴得意洋洋地盘腿坐在大象背上,温驯地一动不动,活像一个令人厌恶的满脸皱纹的老太婆。
“这么一来,连释迦牟尼也可以放心到极乐世界去喽。”
“为什么?释迦牟尼不是极乐世界的主宰吗?”
“据说释迦牟尼曾讲过:鸟和枭共栖一树,亲如骨肉时,我才圆寂。蛇、鼠和狼都同住一穴,情如手足时,我才涅槃……如今,象和猴是那样地融洽呀。”
“象和猴本来不和睦吗?”
“谁知道呢。”
但是,大象隆起的曲线好似一座小丘,充满稚气,的确是又大方又丰满。
“啊!”千代子从后面拽着他的外褂。
“真长啊!”
骆驼伸长脖颈,把嘴伸向荞麦地旁的瑞香花。
“它大概懂得瑞香花香?”
瑞香花含苞欲放。
总之,脖颈本是U字型,突然伸成一条长长的斜线。这条线看上去忽然变得秀美极了。修长修长的。
“那只骆驼摆出一副大彻大悟的圣人嘴脸……”
“再装稚气点就好了。”
“山羊叔叔。”
“只指颚须而说的吧。”
此外,骆驼还有一撮鹦哥般的平头额发。
大象鼻子,有时像尺蠖一伸一缩,有时像绦虫一盘一张,也好像动物学教科书里的绦虫头。它把鼻子卷起来,可以看见蚶子般的嘴。它的嘴不停地动,犹如平静的海在舐着光滑的岩石。又宛似蜗牛在吸吮着什么。
骆驼的嘴才吃青草。
“大象的眼睛令人讨厌啊。骆驼的眼神远比大象温和柔顺。大象眼睛可阴险哩。”
大象用团扇般的茶褐色大耳朵扇动着脸颊。可脸颊并不凉快。它那双似乎没有骨头的腿上,仿佛穿了一条又肥又大的旧裤子。
“恐怕这是流动动物园吧。”
“也许是吧。”
“准是个马戏团。”
不知不觉间,他和千代子也同孩子们及村里人在一起,跟着大象逛大街去了。
一只小狗满脸稚气,仰望着大象噔噔地跟了上来。
“大概是去港市吧,货物未能装上汽车,才让它们步行去的啊。”
大象伸长了鼻子,将炭包从炭铺的屋檐摔落下来,又轻而易举地把路旁的合欢树拔掉。
“哎哟,它不是要吃,而是要烧合欢树呀。”
南边,层峦叠嶂。到达山岭,得走三里半地。到港市,还得走十一里的路程。山颠的峡谷里,雪也已经融化。也许鹿儿透过树缝在窥视着翻山越岭的大动物呐。
大象背着睡神行走。它拖着那个耷拉得像个松软袋子的臀部,映着从竹林子上洒下的光斑,摇摇晃晃地走了。
“它们什么时候才回来呢?回程也得走这条路吧?”
千代子的语调好像是谈论亲人的事似的。





千代子拎着色盒和瓶子,随他来到了涂红漆的桥上。
瓶子是汽水瓶,是在旅馆里要来洗画笔用的。千代子把他的黑发丝带系在瓶口上。
颜料把水弄浑浊了,她拎着瓶子到小溪边换水去。她向对岸的山茶花扔了一块小石子。花儿没掉落。
松林在一片深褐色的昏暗中,隐隐地露出了一线亮光。
“等杉树的花粉像沙尘般飘散的时候……我就完成这幅画。”
“啊,这么悠闲……颜色全变了,还可以吗?”
“颜色,有的是嘛。”
他全神贯注地凝望着一派春景。
松木高耸。他并不喜欢它那种高度。那种高度的忧郁情调,不合他此时此刻的心意。他的风景画的写实手法,眼看从杉林的一角被破坏了。
他把杉林画成低矮的问荆草,而且他主观上是想把它画得明亮些。可他又认为这样不行。
他发现逆着阳光看竹林,分外奇妙。而顺着阳光看,则平淡无奇了。
倘若不是逆着阳光,那就看不清竹叶和阳光跳起古典式的轻柔的舞步。
也许,不把一片片竹叶的形态表现出来,就画不出它的美。
但是,他从这太阳的波光中,回想起来的,不是日本画中的竹,而是印象派油画中的青翠的树林和平静的海。是一幅洒满点点光斑的林子和海面的画。
不,比起油画,他更想念音乐。是日本的乐器。琴、尺八①……
“什么,尺八不是用竹子做的吗?没意思。”
他笑个不停。
竹叶间的光斑翩翩起舞时,逆光看去,真是蔚为奇观。柔和的阳光透过竹叶的景色,使人如痴如醉。
可是,他的风景画必须摒弃这个山谷的染房所喜爱的艳丽颜色的影响。竹林是幽寂恬静而明朗,却不是淡然无味的。竹林要比松林难画得多。
①类似我国的洞箫。
梅树从桥旁探出身子,向溪流倾斜,展现在他的眼前。
它好似窗玻璃的框架,支配着这风景的画面。为了把他紧紧地捆绑在写实的范畴里,它担任着风景测量器的角色。
花朵盛开。
但是,在他的素描中,花儿被抹杀了。梅树作为风景画的近景,大得令人怀疑是个什么怪物。
作为一个风景画家,他对这样的梅树并不觉得稀奇。距离眼睛太近的东西,总像是大怪物。
他不看近处的梅,却观赏远处的竹丛和杉林。在他眼里,梅花如烟似云,很快就会悄然逝去。
也许是梅花的雄蕊曾叫他惊愕,他突然若有所思似的。
“它要消亡到哪儿去呢?”
梅花如烟似云,莫非全都渗透到他的内心深处?
倘若果真如此,岂非正在描绘竹丛和松林小景的,不是他而是梅树?因此,这幅画与其给它取名《竹松小景》,不如叫《梅树》更为确切。
“啊,谁看了我这张画,恐怕也不会想到画中竟有大象和骆驼通过吧。”
“附上说明书就好了。”
“如果标上《大象骆驼通过梅园》这个题目,一看就会明白啦。”
他一仰脸躺倒在草原上。
“不对头呀,这是一张不折不扣的写实画啊……喂,咱们回东京就举行婚礼吧。”
“举行婚礼简直就像为了解闷似的。”
“我真想画一张人体画。”
千代子虽不是模特儿,但有一次她在他的画室里居然找不到自己的腰带了。她只好把他的布腰带缠在自己的绸单衣上,到大街上的菜店去买萝卜。我想画那种姿态的千代子。





千代子猛然推开了玻璃门,赤着脚从溪流的澡塘的门槛上走了过去。
“看来玻璃已经擦过,变得明亮了。”
“没有擦嘛。”说着她从和服袖子里拿出了一把新牙刷。
“旧的扔掉算了。”
他在浴室的廊子上大声喊叫。
“唉呀,这家伙一副女人的模样。”
飘来一股木头气味。那是川上木材厂的木屑味。
“真讨厌。你错拿了我的手巾啦。”
脱衣室里又扬起了千代子尖厉的话声。
她大概是不想用他的手巾揩拭自己的肌肤吧,她把它展开,像一面旗那样遮住前面身子,然后从石阶上噔噔地走了下来。今早,莹白的乳房上不是染了透明的色彩吗。
他“唉呀”一声,望着溪流的小石滩说,“什么呀,春天来了。”
“是啊。”她也望着窗外说。
“就说我吧,总算是个好媳妇,规规矩矩地把新牙刷买来了。”
他合起双掌,无所顾忌地打起水枪来。
温泉的气味很是浓重,似乎还夹杂着岩石的气味。
到溪边垂钓小鳟鱼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
千代子听说过“三月咬穗垂”这句话。就是说,只要穿着下摆破烂的和服在溪流中一站,小蹲鱼就会一拥而上,咬住穗垂(衣衫的破片)。春天竟能钓得这样多的小蹲鱼。
千代子也同旅馆老板垂钓去了。尔后,将用红斑、紫斑、黄斑点缀得鲜艳夺目的鱼排列在一起让他观赏。
“比你的调色板艳丽多了。”
村子的空地上,搭了一间临时小屋,上演歌舞伎。
“我邀请了京都的朋友。请你也一起去。”
“京都的朋友?”
“他们将在今天到达。”
她所说的京都的朋友,是一对年轻夫妇。
妻子的肌肤滑腻滋润,细嫩光洁,仿佛要渗出带味的露水般的汗珠。
因为舞台上穿着红衣裳出场的女子小便失禁,把舞台都染红了。
这个夜晚,仿佛有一股游丝从这一片红色中升腾起来。
走出小屋,千代子不知不觉地握住了他的手,轻声地说:
“是那样湿啊。那位太大把她丈夫的外套袖子盖在火盆上烘烤,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打进小屋起直到刚才,一直握住不放。一见面就这样子,真有点怪哩。”
“也没什么奇怪。你不是挺高兴的吗?”
杂技团来演出时,她也把他拉出去了。
杂技演员带着猴子和狗。
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长着一副玩偶般的脸,发出玩偶般的声音,她让狗倒立着走钢丝。一个观看表演的老太婆突然扯开嗓门喊:
“懂了。啊,看见啦。别演了。多可怜呀,何必让狗也受这份罪呢。”
姑娘哭丧着木偶般的脸。
月夜归途上,雨蛙鸣个不停。
千代子早就学会了模仿雨蛙的鸣叫。
他边走边观赏春天的植物。
“你把这个同珊瑚珠并排插在发髻上试试。”他将桃叶珊瑚果递给了千代子。
冬日里,不知多少次将那样的红果攥在手里。
在黄瑞香花结出黄色花蕾的时节,他为了让她看看那没有叶子的灌木,特地领她走了山路。
“这种花从结蕾到开花,需要一个月。到了寒冷季节,成了秃树才开花,真够有耐性啊。”
看起来梫木的花穗活像小粒的白贝。
“你抓起来试试,软得像团棉花,你会觉得吃惊的。”
这腼腆的花丛,实在太好了。但是,木兰、绯樱、紫云英这类刺目的花儿,一旦盛开,就像大都会似的,使人眼花缭乱。此时他也想踏足深山的石谷,去寻觅款冬花了。
树木的幼芽也是如此。枫树或扇骨木嫩芽的红、柿树嫩芽的绿……对他来说,像初生婴儿的颜色,是一个奇迹。五天当中总有一天,山野的林木一旦构成色彩摈纷的喷泉或阳伞,他也就不再赏景了。
这种时候,他总是茫然地望着房间的窗口。黑松的芽像支铅笔。罗汉松的嫩芽像蜻蜓的翅膀在飞翔。
一天,以为是白色的羽虱满天飞,却原来是绵绵春雨。他折回来取雨伞。不,是来叫千代子的。
“喂,去看竹林吧。”
被濛濛细雨打湿了的竹林,宛如一片绿色的长毛羊群,正耷拉下脑袋在宁静地安息。
“多优美的宁静啊!”
他悄悄地将手搭在千代子的肩上。
旁边的水田里,刚从泥土里钻出来三四十只青蛙,浑身沾满泥浆,不合季节地鸣叫不止。
望着明亮的月光,怀念远方的人
回想过去的事,感觉到,这样的时候是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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