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灰烬

danjierous

官渡之戰的勝利，轉眼已經好幾個年頭了。
這些年歲以來，曹操覺得自己衰老得有點快，大概是因為自己的兒子也已到了成年的年紀。
袁紹的敗亡是在意料之中的，但為了防止他有死灰復燃的可能，曹操竟然把八萬降將坑殺在空穀，那八萬人的慘叫聲盤旋三日不絕。
凱旋路上的曹操，一直躺在馬車裡忍受頭風病發作的折磨。
這一次的勝利還有一樁意外的戰利品，那是袁紹的次子袁熙的新婦，美人甄宓。
然而等到曹操見到甄宓的時候，美人已成了長子曹丕的新婦，自己的兒媳。
幾年以前，在攻破徐州把呂布的頭顱挂上白門樓之後，手下詢問如何處置貂蟬。他連猶豫也沒有，也沒有對貂蟬那張傾國傾城的臉再多看一眼，就將她賜給了關羽。
因爲他很明白，成大事者，江山社稷，名將人心，這些東西都比美女重要得多。
然而在聽說了美人甄宓已成了自己的兒媳時，他的心裏是悵然若失的感覺——兒子已到了追逐美人的年齡，那只說明了一件事——他老了。
於是他變得對青春美麗的身體格外地渴望，這正如瀕臨溺斃的人把自己拴在別人身上，這樣便不至於墜落深淵，那個深淵的名字就是——衰老、死亡。

孔融在慶功的酒宴上發問：“武王伐紂，將妲已賜予周公，可有此事？”他聽出其中諷寓之意，便尋個藉口就將之處死。
此時朝內已聽不到反曹的聲音，中原也再無可征戰之疆土，然而地圖的南邊還是有著大塊異色土。
那是江東，東吳的江東。

東吳已曆三代，孫文台、孫伯符，亦是他人口中的英豪，可惜天不假年。
江東現在的主人是孫權，那是年紀才二十出頭的黃口豎子，若不是倚仗父兄遺烈，如何能穩坐如此大好江山。
而且江東有二喬。
二喬都是美人。
大喬已孀居多年，而小喬的夫婿就是有江東美周郎之稱的周瑜。
甄宓當時不也有袁熙麽？美人之爲美人，便不是一人之美人，人人可逐之，強者自當占之。
戰爭是男人之間的遊戲，但是有美女錦上添花自是一樁美事，而且這樁美事現在對於曹操來說已成了必須。
他此時正抱著甄宓軟香溫玉的身子，心中不無遺憾地想著這樣的尤物竟是兒婦，這樣長久抱著的機會自是不可能太多。
卻不知大喬小喬比之這甄氏，可否更美更豔？

曹操請旨南下伐劉表，劉表卒。劉備攜民渡江，曹操渡江追至長阪。此時荊州已成曹操囊中之物。
曹操馬鞭前指，方向——東南。
有著美女二喬的東南。

曹操此時已非官渡之時的曹操。南下的二十萬兵馬，加上一路收編的降將，竟已有了八十三萬之多。
這八十三萬人馬如今皆候在江北，只等曹操一聲令下，便將江南夷爲平地。
曹操立在江北，南眺很快便要在中原將士的鐵蹄下輾轉呻吟的千里江山，江風吹著他已見斑白的長須和頭髮，他的心情很好。

曹操的心情很好的時候就喜歡吟詩，他的詩才極高。曹操的兒子們似乎也遺傳了他的文采，至少在許都，在鄴下，在很多地方的文人中都流傳著“天下才學一石，曹子建一人便占八鬥”的說法，但其實在曹操的所有兒子中，才華最高的卻是幾個月前才剛急病而死的少年倉舒。
早慧的美麗生命，總是夭折得格外容易。

此時曹操在吟哦著的就是子建的《銅雀臺賦》，在誦到“揽二橋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的時候，不由自主地便想到了以喬為姓的兩位女子，臉上的皺紋便舒展開了。
曹操現在的心情確實非常好，所以被他當作獵物的人心情便一定好不了。

孫權不知道這是被他摔在地上的第幾份奏折了，因為衹看了幾行便明白說的不過又是一個“降”字。父兄傳下的基業，這樣輕易便拱手送給曹操。
以他在等待一個人，他知道那個人一定會勸他戰。

孫權等待的那個人現在正饒有興致地聽著劉皇叔的謀士在背誦著曹植的詩賦。周瑜本就是風雅之人，且極通音律，衹是一向忙於軍務，但對於曹植這般文采精華的詩賦亦嘗耳聞拜讀過，聽到諸葛亮良苦用心的曲解，不禁好笑，請將不如激將果然是百試不爽啊。
周瑜絕不是張翼德那樣的蠻夫，但他也很明白這一戰是非打不可，於是便正中下懷地表現出了適度的激憤。

衝冠一怒為紅顏聽來固然不錯，但周瑜的衝冠一怒卻絕非衹為紅顏。
可惜曹操並不明白。他沒有發現他現在竟和幾年前官渡之時的袁紹有幾分相象，而那正是敗象。

東吳發生的一切自然也有耳目報知曹操包括諸葛亮對江東群儒的舌戰，包括周瑜後來在吳宮大殿的慷慨陳詞。
曹操聽得很愉快，撫須大笑。
江東果然無人了，竟然連劉備那大耳朵的軍師都能在那裡撒野。
所以當下人把周瑜那句“曹操名托漢相，實為漢贼”學給他聽時，他的笑容也還是很好看。這句話他在長江以北已經聽不到了。
他徵戰四方本就不是為了給漢家天子精忠報國匡復漢家天下的，他當然明白漢室已是大廈將傾，除非劉氏家族能再出一個象光武帝劉秀那樣的人物，但那個人會有嗎？劉表？已經死了……劉備，那個大耳朵已經被他追殺到衹能寄居於孫權了……他也很清楚，他若是敗了，也許會淪為象董卓一樣的亂臣贼子，但他看不出他有什麼理由會敗得象董卓那麼慘。董卓手下的大將衹有一個呂布，那是個用名馬和美人就能收買的小人。曹操手下的名將雖然不如呂布勇猛，但可靠得多，而且這樣的名將也很多。

而且他認為他有充足的理由認為孫權能夠坐大完全衹是因為他當時無睱南顧。
江东的人总是以为有着长江天险他们便可太平无忧地过日子，北方兵士固然不习水战，但人数上的优势应当可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何况现在在他的军中也有收降的荆州的部队。

曹操一直忘了一件事。
逐鹿中原，會獵江東，原本就是讓人不由得便豪氣素霓生的妙事。
曹操只是一直忘了狩獵者，亦會爲人而獵。
曹操一直是運籌圍幄的人，他一直很喜歡布下陣勢看著認定的獵物一步步落入自已布好的陣中的感覺。
這一回也不例外。而且這個感覺的確很好，沒有人會不喜歡，只要自己不是那個獵物。
然而這一回曹操卻沒有發現自己正在一步步落入別人爲他布好的陣中。
只是在後來，在他倉皇地奔逃在華容的泥濘小路上，在他終於在那紅面綠袍的武將手下逃過一劫，驚魂未定地回憶南下數月的種種的時候，才發現這個真相。

曹操聽過周瑜的名字，十六七歲就能和孫伯符縱橫江東六郡的，自然不是簡單人物，這樣的人物，當做自己的部下當然會比當做敵人要舒服得多。
所以即使聽到周瑜口稱自己“實為漢賊”，曹操也沒有動怒，他還是心情很好地撫著已有點花白的長須。
蔡瑁和张允是从前刘表的旧部，但是曹操很放心地把水军交给他们去训练，因为曹操也明白，如果论起水上做战，他的这些来自河北的虎狼之狮是绝对比不上自小就在水边长大的这些南方兵士的。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冰冻千尺，非一日之功。即使突击训练数月，也比不上那些天生天养就习水性的人，这个道理曹操不是不明白，所以他其实便没有把蔡瑁张允的操练当作一回事。
然而某天夜晚听说有人窥探自己的水军大营的时候，曹操还是大吃一惊。
兵法有云知已知彼百战不殆，所以侦察敌情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曹操没有想到周瑜竟有胆量亲身涉险。
当他追出船外，懊恼地看着夜幕下江面上渐行渐远的一叶小舟时，他似乎能看到那舟上挺立的红色披风的身背影。那样的挺拔俊俏，正是自己已然失去的青春年少和意气风发。
三十四岁的年龄其实已算不得少年，但在曹操眼中卻还是太过年青，年青到让人嫉羡。

曹操觉得自己对于这名敌军的都督有了浓烈的兴趣，于是他便派了蔣乾去江東。
蔣乾清晨渡江南下，第二日未及黎明便回返了。
周瑜是斷乎不會降的，蔣乾卻也不是空手而返。因為未曾空手，所以他才會夜半便偷偷起身離開周瑜所在的吳營。

蒋干带回了蔡瑁张允与周瑜的书信，那是背叛的罪证。
曹操本就是多疑的人，这个在这些年他的头风病变得越来越严重，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后，疑心也变得越来越重了。
所以死刑是立即执行了的。
很多时候，人若意识到了自己做错，都会想办法补救，然而砍掉的头颅却是怎么也没办法再长出来的。
所以补救只能用别的办法。
于是蔡中蔡和便被派到东吴去诈降。
自已都用过的计策，周瑜怎么可能上当，曹操再低估比自己年轻二十余岁的对手的后果便是蔡中蔡和的头颅会在数月后开战的前一天摆在了东吴的大旗下祭旗。

殺死蔡瑁張允的惡果還是很快就體現出來，水軍很快又恢復到操練之前的混亂狀況，士兵暈船的狀況還是很嚴重，甚至有人病倒，於是這時候有了一個叫做龐統的人建議說要將船衹也木板鐵鏈連接起來，那麼走在上面便也如履平地一般，曹操知道此人號稱鳳雏，還聽說臥龍鳳雛得一人可安天下，心道若此人為已所用，何嘗不是一樁美事。
幾日後，又收到了黃蓋的投降信，言辭懇切意欲投陳。曹操在吳營自然也有耳目，知道數日前黃蓋在軍中直谏被周瑜毒打之事，心道周瑜黃口小兒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幅，一向多疑的他，此次竟不疑有他。
造化正以他的巨手，將他一步步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衹是，懸崖邊上的人，是看不到的。

後來，曹操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人的生命注定一時絢爛，而在那絢爛劃過的地方，便殘留當時灰燼。

絕戰之日很快到來，江南的冬天一向風向西北，那一日竟是東南風刮得戰旗烈烈作響。
一切是一瞬間就決定了的，滿江紅色的焰，滿江紅色的血。
以及江對岸的，身著紅色披風的美麗的將領，太過於淡漠的眼眸和笑意。
周身的血液是在那樣的驚鴻一瞥中便瞬間凝固了的，不由得長嘆了起來，曹孟德，你竟也有今日！
走在華容的泥濘小道上，他還不住地回首南望，總絕得，那個紅色的身影，似乎還在身後，但卻哪晨得見，才不無淒然的想道他現在必是在歡慶勝利的盛宴上豪飲吧？

江山，美人，都是一縱即如水月鏡花的東西，已被江東一把火焚成灰燼。想起這個的時候，曹操的眼前，便是那紅色披風的青年武將，太過美麗的眼，太過冷然的笑。
那樣的男子。

彼時，周瑜正在攻打南郡，守在南郡的便是曹仁。
不久便收到曹仁的戰報說大敗吳軍，且周瑜本人亦受了箭傷。
曹操收到這樣的戰報竟然憤怒，那個唯一的一個讓自己敗得那麼慘的男人，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受傷，那麼輕易失敗？
不久後，曹仁倉遑北撤，周瑜被孫權封為南郡太守，而曹操卻派了剌客去南郡。

此後很多個夜晚，曹操都會在惡夢中醒來，在夢中，那個剌客手上拎著那個男人生得太過完美的頭顱回來了。

一年以後，周瑜於西征徒中病死巴丘。
曹操在群臣的賀喜聲中，沒有欣喜。
他再一次想起了，早慧的美麗生命，總是夭折得格外容易。
而曹操，卻還要繼續忍受了十年的衰老和頭瘋病的劇痛的折磨。

byronrilke

原是五湖舟中人，霸业东南系一身。                  
韶华都付鄱阳水，三纪始见洞庭春。               
铁衣原非待娇客，罗衾空自恼佳人。                 
始平阿咸寂寞处，应向江南送哀声。

mu

曹操啊……“江山，美人，都是一縱即如水月鏡花的東西，已被江東一把火焚成灰燼。想起這個的時候，曹操的眼前，便是那紅色披風的青年武將，太過美麗的眼，太過冷然的笑。”
是这样吗？

byronrilke

忘了写了，上首诗题目就叫《周郎》

mu

闻到了古典的味道

danjierous

承认写这个文时，是被光榮的爛游戲害了，不然我會寫白袍的青年武將的，那個游戲我沒玩過，我對三國的理解還是以正史為准的，演義中的部分可以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