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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开个帖子大家谈谈佩索阿。
我觉得Moderato不喜欢也正常。当佩索阿被评论界提升到与卡夫卡并列,可能你就会像读卡夫卡一样认真来读佩索阿了。现在你评论佩索阿的话,也可以被一个初级读者在六十年前用来评价卡夫卡。原因只是因为他尚未获得该有的地位。人们花了六十年接受了卡夫卡,还要花更多时间研究佩索阿。
如果读者有心,能发现《灵山》其实就是《不安之书》中“一场从未做过的旅行”的翻版,连人称变换的技巧都抄来了。但我感觉只有非常少的中国读者能发现这一点。我实在不能不摘下一段(都是摘自韩波兄的译本啦)……
“我启过程?我不会向你发誓说我启过程。我发现自己曾在别的土地上,在别的港口边,我途经的城市不是我出发的城市;它们和所有别的城市一样,压根儿不是什么城市。我不能向你发誓说,启程的是我,而不是沿途的风光,是我游历了别的土地而不是它们游历了我。我不知道生活究竟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究竟是我在过生活还是生活在过我(我才不管“生活”这个空洞洞的词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压根儿没打算要发什么誓。
我做了一场旅行。我觉得,没必要向你解释我的旅行没有持续几个月、几天,或任何可衡量的时间的几个单位。自然,我在时间中旅了行,但并非在此端的时间,这儿,我们用小时、天和月来计算时间。我的旅行发生在彼端的时间,那儿,时间数不出也量不出,尽管如此,它照样流逝,且似乎要比给予我们生活的此端的时间快些。你心里在嘀嘀咕咕了,这些句子究竟什么意思。别犯那样的迷糊。向幼稚的错误说再见吧,只有孩子才会问词啊东西啊是什么意思。任何事都没有任何意思。
我乘什么船做的这场旅行?“随便哪个号”汽船。你笑了。我也笑,也许是笑你。你(甚至我)怎么知道,我不是在写只让神明去会意的符号呢?”
——《不安之书·一场从未做过的旅行》
所以高行健在演讲里把卡夫卡和佩索阿并列,其实是变相地感谢他。卡夫卡发展了小说的技巧,而佩索阿创造了新散文和诗歌。他们都将引领新世纪的文学倾向。但佩索阿更多的理解和崇拜者,是属于未来的作家,并不是普通读者。如同格里耶,福楼拜,惠特曼一样。
下面说些实在的。
关于“词汇量严重不足”。第一,这是风格问题,不见得伟大作家都非要从文字里表现出他的词汇量来吧?佩索阿至少会三种语言,但是始终谨慎地使用符号和词语。就像杜拉斯的句号,卡夫卡的逗号,尼采的分号(据葡萄牙批评家桑托斯的记述,佩索阿曾一度潜心研究尼采。尼采《格言与箭》里说:“必要时作家就该运用所有符号来为思想服务”)。佩索阿的省略号为文章营造了雾气弥漫,类似梦境的氛围,这只是一种高级的写作手法。何况这个写《不安之书》的只是他一个作为“里斯本的会计”的“异名者”,有着“异名者”自己的写作风格。
第二,你所说的省略号,和《不安之书》里的省略号其实根本不是一个种类。佩索阿只在一句话语意未尽时,为了柔和句子的结尾才使用省略号,和你说的“代替”无关。拿个例子吧:
“黎明已经破开,仿佛从时间苍白的山巅掉落……
我的爱,我们梦的余烬已经在我们生命的炉子里熄灭……
那份疏远的寂静里的梦幻疯狂!……”
——《不安之书·在疏远的森林里》
你看,这里省略号代替了句号,给人以梦幻和寂静之感。当然对此可有更深的理解,如《西方正典》中把佩索阿这种技巧称作是“描写单一意识不停流动的方法”。
还有一种是连接短语,将片断用省略号衔接起来,意象的陈列。比如:
“果子,它们的名字是牙齿咬进自己果肉的灵魂,清脆有力……幸福的过往的废墟……空旷的所在,明亮的空旷的所在,那片景致盈盈的笑,笑完后,便伸伸懒腰……缤纷的时光……如花的时刻,如荫的分分秒秒,凝固在空间中的时间,死于空间的时间,盖满了鲜花,盖满了鲜花的芬芳,鲜花名字的芬芳!……”
——《不安之书·在疏远的森林里》
说起来,同为散文的《人间食粮》《马尔多罗之歌》等等也常用到上面的手法,应该不少见啊?比如:
“一棵猴面包树和一根柱子并没有多少差别,以至比喻在这些建筑形式……或者几何形式……或者这种和那种形式……或者不是这种也不是那种形式……或者更确切地说,高耸而粗壮的形式之间是禁止的。我刚才发现了柱子和猴面包树这两个名词特有的定语,对此我并不想表示异议:愿人们清楚地知道,我对他们指出这点时,既喜悦,又骄傲;他们在烛光下——如果是黑夜,或者在阳光下——如果是白天,重新抬起眼皮浏览这些篇章,这是非常值得称赞的决定。”
——《马尔多罗之歌·第四支歌》
至于你说的“肤浅”,也许是他距离我们太近,所以你觉得他写的东西很平常,容易理解。可文学上很多作家被称为“伟大”,是因为他们代表了一种倾向。真正写出什么东西并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有一种写作的想法与倾向。同样的,《不安之书》这本散文集不想表现什么,只记录了一个普通人的片断式的生活,借以抒发他的最基本的存在感受。这不是一本思想集子,也不是站在哲学的视角来写的,纯粹是一种生活的记录。
比如上面“荷马或弥尔顿的能耐,大不过一颗撞地球的彗星”。意思是说,再好的艺术也抵不上存在的幸福。作者想告诉我们:艺术不是永恒的东西。我们要被毁灭了,艺术也就玩完了,所以不如好好活着:言外之意,必须什么都不信仰,什么都不爱,只是这么活着。可这样的生活同时又是无法进行的,由此产生的思考组成了这本散文集。二十世纪初期唯美主义与象征主义盛行,《牧羊人》里就明显体现了佩特式的悖论。怎么可能是众人皆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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