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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无政府主义者——葡萄牙诗人佩索阿
一
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芥川龙之介
中等身材,略显清瘦的脸上一副浓眉大眼,嘴上一撮小胡子。他,总是穿戴整齐,通常是一套深色西装,配上一枚端庄的领带或领结,再加一顶薄呢帽子。他的生活也是那么清楚规律,每天准时上下班,坐在办公室里为外贸公司翻译各类商业书信。
他终身未婚,虽然有过一次短暂的罗曼史。他极少出门,17岁以后,基本上只呆在首都市内。他沉默寡言,没有什么亲人或亲近的朋友。除了酗酒,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虽然“杯中物”是他47岁就离开人世的罪魁祸首。
谁会想到,这个孤独的现代单身上班族,不但是葡萄牙语诗歌史上的佼佼者,而且在他辞世半世纪后,被公认为全世界最杰出的现代诗人之一?更令人惊讶的是,相对于他平淡规律的生活,他透过文学创造了一个可能是人类诗史上最丰富多元的虚构世界。
他是个写作狂,在任何能利用的纸片上书写诗歌、散文、评论、日记、笔记、新书纲要。写完就放在一个大箱子里。他的笔迹潦草,一张纸上写得密密麻麻,有时一张纸上,不但有作品原稿,还有不同的版本、眉批、备忘录等。造成日后学者整理他的手稿时高度的困难。他生前发表的作品包括150首诗和百余篇散文。但那仅仅是冰山的一角而已。那个百宝箱直到他去世后才被发现,近一二十年来陆续被整理出版。到目前为止,编目的作品已经超过二万七千五百篇,另外还有若干手稿有待整理。
他的写作是博杂的。主要是诗歌,旁及小说、戏剧和散文,此外还有关于哲学、星象学、语言学、神秘主义、美学、伦理学、心理学、翻译文学的著作。他甚至还写过一本里斯本导游手册,写过摔跤,写过暴露狂。
如此简单的现实生活和如此复杂的内心世界,形成强烈对比。虽然很多作家和艺术家都有意无意地和现实保持某种距离,但像这样极端的例子,即使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少有的。是什么力量,什么原因,使得他生命的天秤上创作远远超过生活的比重?
二
“我,无用事物的严肃调查者……”
——佩索阿(署名“甘柏斯”)
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1888年出生于里斯本。不满5岁时,父亲就去世了。2年后母亲再嫁,继父是葡萄牙派驻南非的副领事,他入学当地的英语学校。除了13岁那年曾回葡萄牙一年外,一直和家人住在南非,直到17岁才回返祖国,在以后的30年里他几乎没离开里斯本一步,每日上下班,写作,酗酒,直到病逝。
从小在国外生活受教育,奠定了佩索阿良好的外语基础。除了母语,他也通英文、法文和拉丁文。作为诗人,他受到的影响包括英国浪漫主义、法国象征主义、美国诗人惠特曼、意大利未来主义,和葡萄牙经典作家。1912年开始他的文学生涯。最早发表的作品是文学评论。两年后开始发表诗歌。
“佩索阿”在葡文里是“个人”也是“面具”的意思。迥异于大多数人,他的名字和他的个性,诗观,完全吻合。如果莎士比亚说世界是舞台,人人是演员的话,对佩索阿而言,自我是舞台,是他所创造出来的人物表演的空间。在他的诗歌里,他一共创造了72个“面具”,诗人称呼他们为“异名者”和“半异名者”,他们各有各的的外型、个性、生平、思想和政治、美学,及宗教立场。和诗人一样,他们都是单身汉,也出版诗集。更奇特的是,这些异名者之间有书信来往,互相品评、翻译彼此的作品,有的甚至还有亲属关系或合作写作。诗人认为他所创造的异名者各自是一出戏,彼此的互动又构成另一出戏。或者,我们也可以将他们比喻为一个交响乐团,每一个异名者是一种乐器,各有其独特的声音,但是合起来他们能演奏出庞大丰富的乐章。而诗人既是指挥,也是作曲家。
佩索阿的72位异名者和半异名者中,有三位最重要。第一位是甘柏斯。甘先生1890年出生在小镇塔维拉。他个子较高,有犹太血统,是个双性恋者。早年在苏格兰首府求学,后来成为海洋工程师,住在伦敦,大部分时间花在环游世界上,对东方尤其感兴趣。中年以后,他厌倦了花花公子的生活方式,回到里斯本去定居。甘先生早年倾向浪漫派,中年讴歌未来派,晚年是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终其一生,他是个感觉论者。他反对象征,相信除了感官经验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但是感官导致重复,重复导致厌倦。这是他最终放弃旅行、放弃爱情、放弃生活的原因。
在佩索阿的众多“面具”中,甘柏斯最能代表诗人的“他我”——诗人压抑欲望和内在冲突的客体投射。相对于佩索阿的孤僻和禁欲,甘柏斯沉溺于颓美和感官。佩索阿只喝酒,甘柏斯嗑药,吸鸦片,还在诗里写道:“生命像一支淡而无味的香烟 / 除了把它抽完我一事无成”(《吸鸦片者》)。相对于佩索阿三十年如一日的规律生活,从灿烂归于平淡后的甘柏斯自白:
我活过,学习过,爱过,甚至相信过,
而现在,我羡慕任何一个乞丐只因
他不是我
——《烟草铺子》
现实生活里,佩索阿惟一的一次恋爱对象是欧菲莉亚·柯珞兹女士。甘柏斯写信给她,说了很多恶毒的话。柯女士非常生气,跟诗人抱怨说她恨甘柏斯。诗人却为他辩解,认为甘其实挺喜欢她的。我们无法确定甘柏斯的介入是不是造成诗人和女朋友分手的主因。不可思议的是,在诗人的生命里,虚构的文学世界和真实的现实世界是没有实质的区别的,前者可以任意跨越界线进入后者,并影响它,改变它。佩索阿的另一位重要异名者是卡艾罗。中等身材,蓝眼金发,他1889年出生于里斯本,但大部分时间和一位姑妈住在乡下,1915年因肺结核去世。虽然他英年早逝,但是直到1930年左右,他一直用诗人佩索阿作他的灵媒,以口授的方式留下作品。
卡艾罗个性天真单纯,他住在乡下,没有职业,自称是个牧羊人,虽然他从没牧过羊。他的诗集就题名为“牧羊人”。卡艾罗也是个感觉论者,认为只有透过感官才能认识世界。他和甘柏斯的不同之处在于,甘注重感觉主体,而卡艾罗注重感觉客体。他强调感觉事物本身,不加诠释,反对分析性和总体性思维。自然中的一草一木,仅仅是一草一木,没有任何“道”或“理”可言。所以,他也不相信有神,认为任何一种对自然的诠释都是一种扭曲。
我不信上帝因为我从没见过他。
如果他要我相信他,
他一定会来和我说话的。
他会走进我的大门
说: “我来了!”
——《牧羊人》第5首
卡艾罗是个异教徒,被其他异名者推崇为他们的“大师”,甚至连佩索阿都是受到他的启发才开始创作的。
第三个异名者的例子是雷逸士。他1887年出生,中年时跑到美洲。我们知道他是位医生,至于其它生平不详。他热爱西方古典文学,据说曾在美国一名校教拉丁文,又有一说是他1919年以后一直住在巴西。雷逸士写了许多仿古罗马诗人霍乐士的颂诗,诗中常处理的主题,譬如生命之无常、财富的虚空、节制和中庸的重要等。他倾向古希腊的享乐主义,相信安天乐命,避苦趋甜。如他的小诗所说:“欲求得少,你即拥有一切,/ 无所欲求,你就自由了。/ 那爱我们的爱 / 用它的欲求压迫我们。”
三
同样是以语言来解决问题,诗人和撒谎者的区别可能是:
诗人往往是自己所生产出来的意义的第一个信徒。
——罗智成,《梦中书房》序言
除了异名者和半异名者,佩索阿也以本名发表作品。诡异的是,他称呼这个“佩索阿”为“正名者”,暗示他只不过是另一个“面具”而已。在佩索阿的世界里,每一个面具的后面,只有更多的面具;除了文本,还是文本!
我将灵魂分割成许多碎片
和许多人物
诗人就像一个巨大的档案柜,每个抽屉里储存着一个面具,一个异名者,半异名者,或是同名者的作品; 柜子本身并没有意义。早在解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之前,佩索阿的诗和诗观即向我们宣示“作者之死”,告诉我们作者的主体是空的,虚幻的,并没有所谓“真实”的佩索阿。这个信息诗人透过甘柏斯之口传达给读者:“严格地说,佩索阿并不存在!”他拒绝作为实体的存在,因为他相信意义是流动变化、无法固定、不断被诠释的,而“作为实体就是不被赋予诠释”。异名者既是他内心众多面向的客体投射,也是他超越自我、开阔心灵空间的策略。在一首1931年的作品里,他自称是个“逃亡者”,不愿意被禁锢在“我”里面,因为那“意味着/被固定”。诗人提出的悖论是,真正的“我”是“无我”:
我的灵魂老在
注意我的形踪
但是我小心翼翼
它找得到我吗?
我希望永远也不要!
——《我是逃亡者》,写于1931年
在某种程度上,佩索阿对自我/无我的看法,也让我们想到庄周梦蝶里“虚”与“实”和佛家色与空的辩证。
内在和外在世界的戏剧性对比,真实与虚构世界的界线消失,显示诗人不得不将自我从现实抽离开来,才能接受和理解两者。这就是为什么即使是自我的再现,也必须透过“面具”的方式。从佩索阿的作品整体来看,他不相信理性、权威,但面对鲜活的感官世界,他又怯然止步。他活在一个感觉和思维、感情和理智、肉体和精神对立断裂的世界里。他诗中坦诚:
我有思想和理由,
熟知理论的全貌,
而且,从未抵达内心。
这或许可以追溯到诗人的家庭背景和童年经验?佩索阿在幼年时代就经历了多次的死亡:父亲的早逝,和三个弟妹(一个亲生弟弟,两个同母异父弟妹)的夭折。死亡的阴影可能造成强烈的失落感和不安全感,激活自我保护的心理机制,导致诗人抽离自我,并转而创造一个可以掌控的,安全的虚构世界。根据传记资料,诗人6岁时就以虚构的他者的名义写信给自己。长大后,他常担心自己濒临疯狂的边缘,曾考虑住进精神病院。如果文学创作代表了他的自我救赎,酗酒却过早地给他带来自我毁灭。
西方传统往往把天才与疯子相提并论。在各种艺术天才中,诗人尤其被认为是心理状态异常的人。西方诗学的开山祖师柏拉图,就认为诗人在创作时,好比神灵附体,处于癫狂状态。也因此,他的诗歌让听众如痴如醉,将理智抛在脑后。有鉴于此,柏拉图主张把诗人从理想共和国里驱逐出境。至于亚里斯多德,,虽然他反对他的老师柏拉图,为诗人提出辩护,认为诗歌比哲学具体,比历史抽象,可说是集二者之长。但是,他也承认诗人有疯狂的一面。而自浪漫主义以来,在西方的想象里,诗人和疯子几乎已成了同义词。心理症状,诸如抑郁症、精神分裂、酗酒、滥用药物、自杀倾向等等。从拜伦、波德莱尔、荷德林、蓝波,到庞德、罗尔(Robert Lowell)、普拉斯(Sylvia Plath)、拜里门(John Berryman)、金斯堡(Allen Ginsberg),例子多不胜举。
佩索阿是天才,是疯子,还是两者皆是?艺术创造到底是常态还是失常状态的产物?这类问题可能最终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对诗人一如对读者来说,作品即是诗人,诗人即是作品。佩索阿刻意营造,建构了一道谜,一座迷宫,一个无止尽的诠释过程。如果佩索阿知道后代的读者仍然在试图解开谜底,走出迷宫,提出更圆融周密的诠释,他一定会在天堂的某个角落窃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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