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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人们否认托马斯•曼是带着一种几乎不能压抑和掩饰的妒意替《绿蒂在魏玛》中的歌德画像,我们便能够非常信服歌德的魔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便是他那程度罕见的自恋。
①“因为不管是什么原因,是他那神灵和世俗的双重性或者他自身就是美,—总之他喜欢自我欣赏,那情形使我联想到那古老的美貌男童的故事,他爱恋自己在水中那迷人的倒影。在他身上像语言在沾沾自喜地自我欣赏一样,感觉﹑思想和激情也在自我欣赏。……为什么作为美的化身的他不能自我欣赏呢?他以最痛苦的激情这样做,他痛苦时如同凡人,他自鸣得意吵则显神灵。”
歌德的这种自恋已经超出了一般人通常在青年时期所具有那种自恋的范围。天才的烙印使得这种自恋贯穿了歌德的一生。在歌德的自我观照中,永远潜藏着的激情一旦被点燃,他马上就会变成一个十全十能的宙斯:欢欣鼓舞、精力充沛,所向披靡。这个精神王国的主人可以在任何时刻违背自然对普通人的约束和惩戒。所以,他在九十岁的高龄向十七岁的少女热切地说:“我爱…………”
就象每一个行业都要求他们的仆人具备一种突出中庸范围之外的性格特征一样,歌德也被缪斯女神赐予了“自恋”。这种艺术家的“自恋”意味着什么?其一是热爱自由胜过一切,其二是拒绝承担任何尘世的责任与义务,最重要的是,他几乎处于一种无意识的本能拒绝参与人世间任何事件与联系。即使处于最高潮的幸福与尖锐的痛苦之中,他也能从当下的处境里分离出另一个观察着这一切的“自我”。
写作《少年维特的烦恼》时的歌德在朋友眼中,是这样一幅肖像:“歌德充满着活力,敏感而富于想象力。他不知道为了什么而行动,也不知道如何行动;可以说,他像是跟着河里的水随波逐流。”歌德自己则如此表白:“我不是那硬心肠的美人,没有目标,也不稍加喘息就把自己投入深渊,象怒吼的瀑布永远不停地从上面岩石向下面的礁石倾泻吗?”
《诗与真》是一个精通世故的老人一笔一划地绘上给后人端详膜拜的肖像,所以我更相信青年歌德与维特的酷肖之处。上文那些旁白和自白的主人公是青年歌德,不同时也是维特吗?
尽管不是所有的作家与他的主人公都有一种“自传”式的对应关系,但是要矢口否认歌德与他的主人公之间的这种联系是徒劳的。
维特是一个自恋的典型。歌德在后来,曾用一种平静超然的态度谈到②:“实际上每个人在青年时代都认为自从有了他,世界才开始,一切都是专为他而存在的。”维特这个人物似乎是给这句精炼的概括一个生动丰富的注释。
维特对威兼的叙述使他自己合情合理地置身于一种不合情理而必须掩饰的视角—维持作为一个新世界的闯入者再加上威廉与他涉足的世界没有任何瓜葛使得维特可以成为一个最坦荡最主观的叙述者。
维特身上有种浩浩荡荡,无处倾泄的激情,甚至可以说,对绿蒂的爱也只是这股无法发泄的力量找到的N分之一个泄洪道。他这种旺盛喷勃的激情与其说是属于狂飚突进的时代,不如说是属于任何一个时代的青春。维持(青年歌德)用青春的眼睛观察着世界,准备的评价只有两种,不遗余力地赞美或者不遗余力地诅咒,这种不遗余力到了什么程度呢?它招来了绿蒂的劝告:“这样会毁了自己的!”。
维特的自恋使他将周围的一切:无论是自然景观还是人事纠葛都打上了他的“自我”的映射,于是凡是违背他的天性的人和事,甚至仅仅是不能引起他共鸣的人和事,都变得对他那么有敌意,另一方面,他也充分发展和享受了投合他敏感、冲动、狂毁不羁的性格的一切机缘。
歌德“像□□一样,用自己的心血哺育了”《维特》,这个过程同时也是青年歌德通过写作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自救的过程。“在经受了巨大的痛苦之后,我又重新发现了我自己。”他说,“是什么人呢?一个艺术家。”
歌德在维特身上把他自身的一部分天性发展到极致,但是在维特的独白中,我们已经可以听见与他抗衡的另一个声音了,维特死前接近于失常和狂乱的言行和他悲惨的死亡其实是完整的歌德对维特这个想象世界里的不完全替身的否定。
维特说:“我的心才是我唯一的骄傲,惟有我的心才是我一切力量,一切幸福和一切痛苦的源泉。啊,我知道的,人人都知道一惟有我的心才为我所独有。”
维持敏感狂热,任凭本能把他的一心一下子送上狂喜的波峰一下又丢下阴郁的深渊,他是个毫无节制的人,永远无法领会到他人眼中的自我,他人眼中的世界,他那颗极其多情的心也无法想象世界在缺少他的参与后会是什么模样!
如果说维持因为他的青春热情和缺乏经验还能使人们忘掉他的种种令人不快之处,那么《亲合力》中的爱德华,这个中年维持却得不到这么多谅解和热爱了。
歌德曾对艾克曼说:“我本人并不喜欢他(爱德华),但我应该把他写成这样,以便小说的情节能够展开。再说,这类人是很有可能的,在上流社会里,不乏像他这样的人,他们把自己的任性偷换成性格。”
爱德华的自恋与维持相比不分伯仲。他虽然是一个中年人,却仍然象一团火或者一汪水一样没有定形的容器。他一切都凭感觉﹑本能或一时的好恶行事。
爱德华讨厌别人在他朗读的时候偷看他在念的那本书,可是,这只是一个孩子气的好恶,这意味着,他并不是每次都会讨厌这样。他曾经因为夏绿蒂这样的行为大发雷霆,可奥狄莉做出同样的举动时,爱德华却朝她移动,以便尽量使她看到舒服些。他甚至多次故意延长朗读中的停顿时间,以便她看完一页后再翻到另一页。
爱德华在一个平常的日子头次碰到那位乞丐时,他认为他“不是出于贫穷,而是出于厚颜无耻而乞讨”,这时他正和上尉在进行热烈的交谈,于是爱德华叱责了他,并且因为这种叱责遭到的反击变得“完全失去了节制”。
可是在为奥狄莉庆祝生日的晚上,这个绝对禁忌乞讨的日子里,爱德华“现在是如此幸福,他发不出火来。”他掏了一枚金币给乞丐。
爱德华的自我中心主义使他把自己的热切需要建立在一切其它人的需要之上。而他自己的需要又因为他那种激情澎湃,反复无常的性格而一日三遍。尽管小说中爱德华对奥狄莉的爱情始终未能实现就在高潮时走向死亡,因此保证了爱德华对奥狄莉的爱恋的完美与永恒,可是一旦这爱情实现了,爱德华能够永远处在这种迷狂的状态吗?
歌德喜欢在笔下刻划这一类感情战胜理性,本能与激情支配一切言行的艺术形象,但是他本人却远远超出了他的主人公的视域。他永远不会在任何一次激情中死亡,他象一只凤凰一样从精神上的死亡中复生。和维特、爱德华、欧福良相比,歌德自恋的程度更深,也爱得更广阔,更虚无。
歌德的激情与自恋属于天上的神祗,而非凡人。当维特、塔索、爱德华……因为无法接受和理解与他们的天性相去甚远的人事而怨天尤人,愤懑不平时,歌德在魏玛宫廷磨砺了十年,已经深谙世故,享受到了在必要和关键的时刻违背这种反社会的自然倾向而来的种种好处。如果将这种明智、理性、审慎的中庸之道看做“鄙俗的市侩气”那是我万万不敢苟同的。
③“我(艾克曼)说,‘我通常接触社会,总是带着我个人的爱好和憎恨以及一种爱和被爱的需要。我要找到生性和我融洽的人,可以和他结交,其余的人和我无关。’
歌德回答说,‘你这种自然倾向是反社会的。文化教养有什么用,如果我们不愿用它来克服我们的自然倾向?要求旁人都合我们的脾气,那是很愚蠢的。我从来不干这种蠢事。我把每个人都看作一个独立的个人,可以让我去了解和研究他的一切特点,此外我并不向他要求同情共鸣。这样我才可以和任何人打交道,也只有这样我才可以认识各种不同的性格,学会为人处世之道。因为一个人正是跟那些和自己生性相反的人打交道,才能和他们相处,从而激发自己性格中一切不同的方面使其得到发展完成,很快就感到自己在每个方面都达到成熟。你也该这样办。你在这方面的能力比你自己所想象的要大,过分低估自己是毫无益处的,你必须投入广大的世界上,不管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它。’”
不妨将这段对话看作维特与歌德的对话或者是“先天的歌德”与“后天的歌德”的对话。
有句讥嘲女性的俗话“上帝给了女人一张脸,她又给自己造了一张。”而这句话稍作变动地用在歌德身上却是最好不过。“上帝给了歌德一种性格,他却又造出另一种。”上帝给的那个是“先天的歌德”,是维特﹑爱德华﹑塔索的同类人,“后天的歌德”是自我教育中的歌德,一位永远未完成的雕塑自我的巨人。
尽管天性热情如火,歌德的人生之路上一定也不会全是易燃物,生活迫使歌德学习“节制”,学习从绝境中遵守一些被他拒绝和厌弃的游戏规则。
歌德人生中的几个大的转折点是几次恋爱,予他影响很大的入魏玛宫廷,意大利之游。在这些关键时刻,歌德面临种种选择。
在离开弗里德莉克时,歌德冷静地说:“上帝的旨意是不让树木的顶端生长得高达天空”。这场恋爱中我们似乎能看到爱德华的热情与浮土德的决绝。弗里德莉克可以理解那个扮作“乔治”嬉闹的青年,却永远不会认识在那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的表象之后的另一个歌德—这个歌德相信自己为自己的精神魔鬼所占有,到人世的唯一使命是了解人世的全貌,成为一个艺术世界里的创世纪者。
④“您弄错了,他并不热情洋溢。他是另外一种情形,甚至可以说某种更高的境界,让我们说:他是大彻大悟的人;他不是热情洋溢。您能够设想上帝会热情洋溢吗?您无法设想。上帝是热情洋溢的对象,然而他本身必然是与热情无缘的;所以如此,只能认为他具有一种特有的冷漠,一种毁灭性的冷静。要上帝对什么欢欣鼓舞?站在什么一边呢?他是总体,因此他支持的是他自己,他站在他自己一边,他要做的事情显然是冷嘲一切。……将上帝和妖魔理解为两种截然相对立的原则事物那是完全错误的,实质上毋宁说魔鬼只是一个方面一如果您同意的话,是反面可是为什么说反面呢?—只是上帝的一个方面。难道不是这样吗?因为上帝是总体,那么他也就是恶魔,他们接近天神显然不能不同时接近恶魔的,因此可以说一只眼睛是呈现的是上天和爱,从另一只眼睛里呈现的是地狱,是冷冰冰的否定和最具毁灭性的中庸。但是两只眼睛,我尊敬的太太。不管它们靠得较近还是离得较远,只能组成一个目光,我想问您,这是怎样的目光,在这种目光里可怕的矛盾消失了?我想告诉您也告诉我自己,这是艺术的目光,绝对的艺术,同时是绝对的爱和绝对的否定或者是冷漠,意味着对上帝和恶魔统一体的惊人的接近,这就是我们称之为‘传大’的地方。”
托马斯•曼的这段描写正是我所理解的歌德。这就是为什么浮土德的罪恶竟然不能使他受到入地狱的惩罚,在神的伟大里程中,一定会有弱小无辜者为之殉道,这是歌德的进化论。
歌德的节制是由于绝对艺术目光的需要,绝对的艺术之爱也是一种有别于尘世的爱,它仿佛舞台上的火,永远不会造成火灾。
⑤《塔索》里的列奥诺拉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所流露的,不是寻常的爱情,/要把对方据为己有的私有,/只想自己独占,满怀嫉妒地/防止其他任何人对她觊觎。/当他沉浸于幸福的思考之中,/专注于你的尊贵,让他也同时/掌握我这种更为轻松的气质。/他并不爱我们,—请愿谅我这样说!—他从各处找他所爱的对象,/而给它取上我们共同的名字,/把他的感情传给我们;我们/好象爱他,实则我们只不过爱我们所能爱的至高的价值。”
魏玛宫廷的生活既使歌德活跃的天性,在各个知识领域里的高明客串得到了用武之地,也令他清醒认识到了青年人的空口否定﹑反抗﹑破坏的消极情绪的危害。歌德在晚年对艾克曼议论拜伦时⑥说:“假如他懂得怎样接受道德方面的约束,那多好!他不懂得这一层,这就是致他死命的原因。可以很恰当地说,毁灭拜伦的是他自己的放荡不羁的性格。……和传统的爱国东西的决裂,这不仅导致了他这样一个优秀人物的毁灭,而且他的革命意识以及与此结合在一起的经常激动的心情也不允许他的才能得到恰当的发展,他一贯的反抗和排剔对他的优秀作品也是最有害的。因为不仅诗人的不满情绪感染到读者,而且一切反抗都导致否定,而否定止于空无。我如果把坏的东西称作坏的,那有什么益处?但是我如果把好的东西称作坏,那就有很大的害处。谁要想做好事就不应该谴责人,就不去为做坏了的事伤心,只去永远做好事。因为关键不在于破坏而在于建设,建设才使人类享受纯真的幸福。”
歌德与封•施坦茵夫人的恋情也是他学习节制的重要一课。这位也叫夏绿蒂的夫人比歌德年长七岁,是八个孩子的母亲,她善良、聪慧、坚毅,宁静,她认为男人的最高品德在于自我克制,《亲合力》中的夏绿蒂就是以她为原型,歌德在日记中写道“我的日常工作需要我经常在宫庭走动,我一天比一天更加重视这一任务,我希望能在完成这一任务中,而且仅仅用这点,使我和人间最伟大的人物匹敌……此外,施泰因夫人的伟大爱情的护符以它的芳香保护着我。……过去我对人类和神圣的事物目光何等短浅……,我白白浪费了多少时间,在多情善感和空洞的激情中消耗我自己……,但愿纯洁思想的光芒在我心灵中日益增长。”
歌德的魔力还来自于对非理性力量的认识,歌德的作品从细节上看是理性的,从整体上看却巧妙地赋予了非理性力量平分秋色的地位。
我们其实不能从歌德的自我教育小说,和他近乎完满的一生得出歌德笃信理性规律的结论。他曾经说:“从理智的高度向下看,人生有如恶疾,世界如同疯人院。”“可是,人的本质是不可捉摸的;人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将到何处去,对世界他认识得很少,而他认识最少的是自己。我也不认识自己,愿上帝保佑我免走这一步。”
歌德的魔力来自于无限多种人性的自我实现在他个人身上的充分圆满的发展,尽管它们中的许多是冰碳不容的,歌德以他的作品﹑他的社会实践最大限度地去实现“人”的多种可能性,这是他永不衷竭的魔力所在。
①《歌德与绿蒂》百花文艺出版社 1992第一版 118页 托马斯•曼
②《歌德谈话录》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8年9月第一版 199页
③同②41页
④同①85页
⑤歌德文集(7)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9 379页
⑥同②64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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