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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
这些斗争的一个最大牺牲者,在家乡和流放生活中成长起来的阿利基里·但丁,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政治家啊!他以坚定的诗句表露了他对于故乡政治上的不断的变化和实验的轻蔑;这些诗句只要有同样的政治事件反复出现,就将永远为人们所传诵。他以一种既蔑视又思慕的足以打动同乡人心弦的语言对他的故乡讲话。然而他的思想远及于意大利和整个世界;如果说他对于帝国所怀抱的热情不过是一种幻影,但我们还是必须承认象他那种新生的政治理想的青春幻梦并不是没有诗的华美壮观的。他以作为首先走这条道路的人而骄做,这自然是沿着亚理士多德的足迹,但却有他自己的独立方式。他理想中的皇帝是一个公平慈悲的法官,只依存于上帝,是自然、正义和上帝意志所批准的罗马世界帝国的继承人。按照这种看法,征服世界是合理的,是建立在神对罗马帝国和世界上其他国家之间的裁判上,而上帝对这个帝国是嘉许的,因为在它的统治之下,他降生为人,诞生时服从奥古斯都皇帝的人口调查,绝命时甘受庞提乌斯·彼拉多的审判。我们可能很难欣赏这些和其他这一类的理由,可是但丁的热情总使我们同意他的意见。在他的书信中,他以最早的政论家的姿态出现,并且也许是用这种形式发表政治短论的第一个俗人。他开始得很早。在比阿特丽斯死后不久,他就写了一本关于佛罗伦萨国家的小册子《给世界上的伟大人物》,而从他的被放逐时起,以后许多年公开发表的言论也都是给皇帝、君主和枢机主教的。在这些书信和在他的著作《俗语论》中,经常萦回着一种极端的痛苦所换来的感情,使这个被放逐者想起他只可以在他的故土以外的其他地方找到一个获得语言和文化知识的根据地,不能再从他那里夺走的根据地。关于这一点,我们在后文中还要详述。
(第一篇第七章)
但在十三世纪末,意大利开始充满具有个性的人物;施加于人类人格上的符咒被解除了;上千的人物各自以其特别的形态和服装出现在人们面前。
但丁的伟大诗篇在欧洲的任何其他国家都是不可能产生的,单只提它们还处在种族诅咒下这一理由就足以说明。对于意大利来说,这位堂堂的诗人,由于他显示出来的丰富的个性,是他那个时代的最具有民族性的先驱。
在最有才能的集团里边发展起来的世界主义,它本身就是个人主义的较高阶段。如我们已经说过的,但丁在意大利的语言和文化上找到一个新的故乡,但是,在他所说的“我的国家是全世界”这句话里边,他甚至于超过了这个限度。当人们提出以屈辱他的条件把他召回佛罗伦萨时,他写信回去说:“难道我在别处就不能享受日月星辰的光明么?难道我不在佛罗伦萨这个城市和它的人民面前屈身辱节,我便不能思索宝贵的真理么?况且我并不缺少面包吃。”
(第二篇第一章)
但丁,甚至在他活着的时候就被某些人称为诗人,被另外一些人称为哲学家,还被另外一些人称为神学家。在他的一切作品中洋溢着个人的力量,使读者除对主题感到兴趣之外,不禁为之神往。《神曲》这一篇长诗的前后一致和完整无瑕的精心结构应该需要一种多么坚强的魄力啊!如果我们看一看这篇长诗的内容,我们就发现:在整个精神的或物质的世界中,几乎没有一个重要的主题没有经过这个诗人的探测,而他对于这些问题的发言——往往只是很少几句话——也没有一句不是他那个时代的最有分量的语言。在造型艺术上,他也是第一流人物,而这样评价他是比评价他的同时代的少数艺术家们更有理由的——他自己不久就成了灵感的源泉。
(第二篇第二章)
这里,象在一切主要问题上一样,第一个召唤来的证人又是但丁。他曾用他的全副精神力量来争取诗人的花冠。作为一个政论家和文学家,他强调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新的,他不仅希望他在自己事业中出类拔萃,并且也希望别人这样认识他。但是,就在他的散文作品中,他也谈到了关于声誉的麻烦;他知道和有名人物的私人交往怎样常常使人失望,并说明这一部分是由于人们天真的幻想,一部分是由于嫉妒,而一部分也是由于那个英雄人物的本身的缺点。在他的伟大的诗篇里,他坚决认为声誉是空虚的,虽然从口气中仍可看出他内心里并没有摆脱掉对于声誉的渴望。在“天堂”里边,“水星天”是那些善人们的居处,他们在世的时候曾经为荣誉而努力,因而射在他们身上的“真爱之光”也就暗淡了。特别说明问题的是:“地狱”里边堕落的灵魂恳求但丁在现世上使人们保持住对他们的记忆,并保住他们的声誉;而那些在“炼狱”里边的人却只是恳求他和别人为解救他们而祈祷。在有名的一段中,渴求荣誉的热情——“想坐第一把交椅的野心”——受到了谴责,它的理由是:智力的荣誉不是绝对的,而是以时代为转移的,并且可以为更伟大的后继者所超越和盖过。
(第二篇第三章)
关于但丁自己的十四行诗的理论观点,我们不幸是无所知的,因为他准备用来论述短歌和十四行诗的著作《俗语论》的最后几卷,不是没有写成就是已经散失。但是,事实上他在他的十四行诗和“短歌”里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内心生活体验的宝库。他把它们组织得多么好呀!他在《新生》一书中用来说明每一篇诗的缘起的散文的美妙不亚于那些诗本身,并且和那些诗形成了一个热情洋溢的统一的整体。他以大胆的坦率和真诚来流露他的种种欢乐和悲哀,并毅然把它们熔铸在最严格的艺术形式里。仔细地读这些十四行诗和“短歌”,以及他那散在它们中间的青年时代的日记的那些美好的片段,我们就会想到:整个中世纪,诗人们都是在有意识地避开自己,而他是第一个探索自己的灵魂的人。在他那个时代以前,我们看到了许多艺术诗篇,但他是第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第一个有意识的把不朽的内容放在不朽的形式里。主观的感受在这里有其充分客观的真实和伟大,而它的大部分都是这样表达出来的,因而可以使一切时代和一切人民把它看作为是他们自己的东西。当他用一种纯客观的精神来写作,并让人们只是从某些外部事实来猜测他的感情的力量时,象在他的辉煌的十四行诗《多么可爱》等篇和《仔细地看吧!》等篇里那样,他似乎就感觉到有请求原谅的必要。这些诗篇中最美丽的《且行且沉思的巡礼者们》一篇实际就是属于这一类的。即使没有《神曲》,但丁也会以这些青年时代的诗篇划出中古精神和近代精神的界限。人类精神在向意识到它自己的内在生活方面迈进了一大步。
包含在《神曲》内容里的关于这方面的一些启示简直是数不胜数的。为了从这一观点上来对它做出正确的估价,我们就需要一篇接着一篇地来检阅全诗。幸而我们不需要这样做,因为《神曲》很久以来就是一切西方国家每天的精神食粮了。它的布局和它的立意是属于中世纪的,并且只能在历史方面引起我们的兴趣;但是,由于它对于人性的每一种类型和表现都做了有力而丰富的描写,所以它仍不失为是一切近代诗歌的滥觞。
(第四篇第四章)
在但丁能够使我们亲眼看到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以前,他应该已经以极大的兴趣全神贯注地观察了多少人情世态啊。在威尼斯修船厂里的忙忙碌碌的活动,教堂门前肩并肩互相依靠的瞎子等这种有名的和与之相似的画面决不是这种描写的仅有的例子:因为如果没有对于人生的细密的和不断的观察,就不能有用外部姿态来表现灵魂深处的艺术;而但丁正是这种艺术的大师。
(第四篇第八章)
但丁在《地狱篇》的第九歌和第十歌里说得更清楚。那个可怕的烧着火的原野,到处都是半开着的坟墓,从那里边发出绝望的痛苦的哭泣之声。里面充斥着教会在十三世纪击败或放逐的两大类人。一类是故意散布谬论来反对教会的异端者,另一类是享乐主义者,他们反对教会的罪过是在于他们的一般意向,总起来说就是认为灵魂与肉体同死。教会深知:这种学说如果得势,一定比摩尼教徒及巴达派的主张对于它的权威更为有害,因为摩尼教取消了它干涉人们死后事情的整个理由。至于它在斗争中所用的手段,正好把最有才能的人驱赶到不信宗教和绝望的道路上去这一点,自然是它自己所不肯承认的。
但丁对于伊壁鸠鲁或者他所认为的伊壁鸠鲁的学说的憎恶自然是真诚的。一个咏唱未来生命的诗人不能不讨厌那个否认生命不朽的人;一个既不是由上帝所创造,也不是由上帝所统治的世界,无异于是这个学说所支持的尘世生活的庸俗事物,不能不是他那样的性格所极端嫌弃的。但是,如果我们更仔细地加以观察,我们就会看到:除非那确实是他自己的考虑、当时流行的意见的影响、或者对于似乎是在统治着世界的不公平现象的憎恶,使他放弃对于一个特别的神的信仰,否则古人的某些学说就是在他身上也产生一种影响,迫使圣经上的神在统治的学说退到后面去。他的上帝把统治世界的细致工作委托给一个代表,命运之神。命运之神的唯一工作就是一再改变一切尘世间的事情,并且不顾那些安富尊荣的人们的哀泣。但是,但丁并未片刻放松人们道德上的责任;他是相信自由意志的。
(第六篇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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