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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中秋节。秋高气爽,栖霞山上的红叶,篱前的野菊。池塘中那点点金黄色的萍花。黎家大少之前讲好要中秋午后来戏园子,我们把园子的角角落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师父还特意在龛前插上了几支菊花。
黎家大少果然来了,进来说看见了菊花。“哈哈,我喜欢东篱的那句: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分紫蟹,煮酒摘红叶。”他一边看花一边说。“七孤标傲世皆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大少,东篱此句雅致,色彩搭配鲜艳。我倒是喜欢关汉卿的“题红叶清流御沟,赏黄花人醉歌楼。天长雁影稀,月落山容瘦。冷清清暮秋时候,衰柳寒蝉一片愁,谁肯教白衣送酒。”师父说。
“有些冷清了,我喜欢孤标傲世皆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云儿小姐说。
“哈哈哈。我这妹妹也还懂得两句诗啊。”大少看着云儿小姐说。“人的境遇和性情不同,同样的景也会写出不同的诗句。”
“大少所言极是,柳宗元之山没有王维、孟浩然之平和与自然相融一体,无韦应物之淡缓,此乃心境使然。也有些感情是普天下人皆有之的。”师父说。
“自古以来宫愁、闺愁、失意、病痛世人之情同。”大少说。
“可怜无定河边骨,尤似春闺梦里人。自古以来描写闺愁的诗词曲也是极其多的。”师父说。
“我倒是更喜豪迈些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大少说。
“‘古来征战几人还’,也有一种说法,此句和‘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一样,都是以豪情壮语,来写极至悲的心境。”师父说。
“王维的那句‘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此乃盛唐之音。以此观之,所谓悲语一说,或许不至然。”大少抿了一口茶说。
“艺术就是形象大于思想,读者的领悟未必是要猜作者的迷底。我国文老师在讲课的时候说道‘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哈姆莱特’。”云儿小姐坐椅子上替师父解释道。
“哈哈哈,那我以后就不敢在你的面前再引经注典了。”大少朝云儿小姐笑笑了笑。“好香的茶啊。”
“这是戏迷送来的云尖,一直都少喝,这次您来了才开封啊。”师父也抿了一口自己手中的茶。
“从前只知道酒逢知己,今天才知道原本茶也要逢知己啊。”大少开心地说。“这是我今儿个特意送给戏园子的月饼。又是一个团聚的日子啊,送给大家尝尝吧。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招手试意下人端上,月饼正用很精致的盒子叠着。
“大少,客气了。”师父点了点头,让文哥收下了。
“哥,我和小桑子他们去后园玩会儿。”云儿小姐对黎家大少说。
“去吧,去吧。”大少回头对师父说“我这妹妹打小就被我惯坏了。又读了几年洋学堂,唉。”大少带着怜惜的口气说。
“云儿小姐,聪明伶俐,宠着她些也是应该的。”师父说。“小桑子,小文子,陪云儿小姐去后园玩会儿吧。”
云儿和文哥都朝我点了点头。我和文哥手牵着手来到了后园。后园原本是我们平日里练功的地方,一道篱笆墙外,是空旷的田野。篱笆边的野雏菊开得正欢,高大的柿子树结满了红灯笼一样的柿子。
“你刚才不是说有话要对我说吗?”云儿小姐半倚在柿子树边问。
“我、、、、、、我、、、、、、”文哥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想了想掏出一支玉镯,递给云儿小姐
“这只玉镯是我娘留给我的,我身上只有这一样值钱的东西了。许多年前,我娘说等我长大了,就把它给我钟意的姑娘。、、、、、、”文哥的脸红了起来。“云儿,这、、、、、、这个你就收下吧。”
“不不,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云儿羞红了脸说。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穷唱戏的,不象你在洋学堂里念过书。但是我是真心对你好啊,你难道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吗?”文哥笨拙地说。
“别这样,请你别这样,你还是把它送给更适合它的人吧。我只是喜欢来戏园子里玩。”云儿慌忙解释道。
“你不适合,那你为什么要来戏园子玩呢?你不适合,那你为什么要每次都来找我玩呢?”文哥退后了几步,激动地说。
“文哥,慢慢说,别激动啊。”我终于开口了。看着文哥的样子我也很难过。
“是啊,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师父,这点就连还不懂人情事故的小桑子都看出来了。因为他的冷淡,你才来寻着理由找我。我算什么,我在你的心目中倒底算什么啊?难道你就忘了我也是一个有感情的人吗?我是什么,你以为我是什么?一个道具?一棵草一棵树,就连草木都会有感情啊!”文哥一边喊着一边后退,退到篱笆边。转过身去,大喊了一声‘我恨侈!我真得恨你!’”转过身来文哥泪已满面。
云儿小姐看着激动的文哥,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拼命地摇着头。
“云儿小姐,”看着文哥痛苦的样子,想起了他平日里对我的好。我说“我来戏园子之前,就听蔡婆婆说过,师父是不会再喜欢别的姑娘的。他只喜欢他青梅竹马的师妹。可惜,那位姑娘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从此以后师父说他的感情也随她去了。”文哥爱云儿小姐,师父对云儿的冷淡我平日里也是看在眼里的。如果他们都能开开心心地生活该多好啊。
“不、不、不,我不相信!”这时云儿小姐苍白着脸,象是在躲避什么可以随靠近的东西。随后就掩面跑了出去。我追也追不上了。转过身,看见文哥独立篱笆萧飒的背影。
回到大堂我只能对黎家大少和师父说“云儿小姐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
那天晚上,文哥在床上翻来覆去,我半夜醒来看见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的圆月。我劝他快些睡,他没有说话。我只能自己又睡下了。
第二天早晨,文哥没有起来练功。师父来到屋里。只见文哥还在呆呆地坐在床上。
“文哥,你怎么了,快说话吧。文哥,你别吓我啊!”我慌忙上去摇了摇文哥。文哥只是摇摇头,一颗泪滑向脸庞。
师父也过来了,摸了摸文哥的额头。“小文子,你怎么了,说话啊!”泪还停留在文哥的脸上,文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无力地摇了摇手。
“你,你不会是发不出声音了吧?”师父焦急地问,想在文哥的脸上寻找到否定答案。
可是文哥,含着泪点了点头。
随后的日子里,文哥也还练功,只是再也听不见他唱他笑了。师父给他请了许多大夫,也吃了不少副草药,可是也不见好。原本就贫困的戏园子是容不下一个闲饭的。师父问文哥愿不愿意留下,当个打杂的。文哥坚定的摇了摇头,我知道每当我们练声的时候,他是多么渴望也发出声音,他也象师父一样爱戏,每次看到他看台上的演出的眼神都是那样的绝望。离开或许也是一解脱。
就在文哥离开的前一天的黄昏,同样我们三个人,同样是后园。却已进深秋,草都枯黄了。云儿小姐来了,送来了一套天蓝色的长衫。是绸缎做的,做功很精细。上面绣着荷叶荷花。
云儿小姐把衣衫捧在文哥面前,“你能原谅我吗?谢谢你对我的好,可是我也随不了自己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宿命。”云儿小姐戚苦的说。文哥朝云儿淡淡地笑了笑。
“这套天蓝色的长衫是我特意让你给你做的,照顾好自己好吧?”文哥用手把云儿小垂流海又轻轻地替她抚上去。文哥的眼里露着不舍。
文哥的父亲已经从乡下赶来了,整个戏园子里的人都很难过。师父把自己的一些积蓄用方巾包放在文哥的包里,文哥要推辞,但看见了师父那真切的眼神,只好抿着嘴朝师父点了点头。第二天清晨,文哥就离开了曾经生活过多年的戏园子,回到乡下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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