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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怅然地望着云儿小姐远去的背影。夕阳照在她的身上,把满屋子的阴凉留了下来。我轻轻地走到师父身边,无声地递给他一杯茶。师父这才回过神来,发觉我原本并没有走开。
“我怎么能离开戏园子呢?那么多的人要靠它生活啊。”师父喃呢着,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我说。
“那云儿小姐怎么办?”我轻声地问道。
师父过了很久,才缓缓地说“我是一个唱戏的,怎么会不知冷不知热呢?我一直都认为我可以克制自己,可是、、、、、、”又是长久地沉默。
我轻轻地走了出去,看了眼那坐在古老雕花木椅上的师父,轻轻地关上了门。屋外夕阳已经褪尽,没有星星和月光,只有微茫的光线,模糊地亮着墙角那几枝快要凋谢的迎春花。
第二天清晨,我在井边洗脸的时候。就听见厨房里的戚大爷在说:“小桑子,你知不知道昨夜里啊,云儿小姐跳楼了。这大清早的,街坊邻居都在议论呢。”
“云儿小楼,哪一个云儿小姐?”我惊讶地后退了一步。
“还有哪个云儿小楼,就是黎府的那一位,昨儿个还来到咱这戏园子的那一位。”大爷一边说一边摇头。“你看看,这年头,这样一个花骨朵儿似的小姐,说没有就没有了。唉!”
血液仿佛都涌上我的头顶,我刹那时停止了思维。
“街坊们都在议论,说是那个霸王司令傍晚带人抬着花轿要强娶。你也知道现在是民国了,这黎府里的遗少哪是京城霸王的对手。这带枪的,在这年头谁见了不都得躲上三分。说来也怪,说是这云儿小姐前几天是应了这门亲的,可到如今又要反悔。咳咳,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沾惹这些人啊。唉、、、、、、”戚大爷一边摇头,一边叹息。
我知道,云儿小姐是为了帮师父才假装许了这门亲了。一年里,她只有看上几次戏的时候才能见上师父一面。“那师父,我师父知道这件事吗?”我忽然想了起来。
“也许还没有吧,陈老板每天大清早地都在练功,这样的事除了咱私下说说,哪能在这大清早和他叨唠这个啊。”戚大爷还想说些什么,我已经腿就跑了,只听见他在身后嚷着“小桑子,瞧,你这脸盆还在这儿呢!”
师父已经在后院和师兄们一起练功了。
“叹红颜薄命前生就,美满姻缘付东流。
薄悻冤家音信无有,啼花泣月在暗里添愁。
枕边泪共那阶前雨,隔着窗儿点滴不休。”
师父正在唱着《杜小玉》的唱段,一步一回首,甩着水袖,挪着小步,秋波传着清愁。此时那在那儿,看着远处透着新绿的草色,那若隐若现的春色更让我感到悲伤。
“啼花泣月在暗里添愁。 枕边泪共那阶前雨,隔着窗儿点滴不休。”我不知道云儿小姐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怎样的悲愁。我只记得晚夜,只有那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微茫,连点滴不休的阶前雨也没有。
我站在那儿不动,第一次冷眼看着师父。师父改唱到最后的一段了。
“埋骨成灰恨未归,
我不怨鸠毒怨良媒。
杜鹃啼血千山月,
一缕香魂唤不回。”
师父还在哀怨地唱着,眉宇间千愁未展。我想起了云儿小姐在最后离开这个尘世的时候,不知道她有没有怨过,不知道她有没有恨过。师父的柔情总在戏里,他总是藏得那么深,那么深。深得已经再也没有机会,让他在现实生活中去表达了。
“小桑子,不好好地练功。站在那儿做什么呢?”师父停止了歌唱。
“师父,云儿小姐,云儿小姐,她、、、、、、”我笨拙地说道。
“哦,昨天夜里我想好了。下午,下午就和她一起离开这儿。”师父把我叫到角落里,低声地说道。“我想过了,戏园子,让荀生和荀鹤他们撑着。他也到了该担当起戏园子的时候,上次演出的时候,不是有记者称他们为‘小长生’了吗?我和云儿先去躲避一下风声。”
“师父,你喜欢云儿小姐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问题。
“云儿小姐,那么地美,有哪个人会不喜欢她呢?”师父微微地笑了一笑。
悲痛无法仰制地从我的心头涌来,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师父,我、我感冒了,我去喝点水吧。”我低下头,跳也似地走出了后园。
“小桑子。”我一看是黎家的下人,曾经和我在一起玩耍过。“陈老板呢?”他眼中含着泪,问我。此刻,我真想逃得远远的。但是如果我不带他去见师父,也会有别人带他去见师父的。
师父正在收抬着练功时候物品,准备离开后园。
“陈老板,这是云儿小姐临终前,让我转交给您的。”那人说。
“你、你说什么?云儿,她、、、、、、”师父后退了一步,手里拿着的衣裳飘落地了,风吹来,半支杂草飘了上去。
“我们家小姐,昨儿个晚王司令抬轿来,小姐她、她从楼上、、、、、、”那人抽泣道。“这块帕子,是小姐给您的,您接着,我还要回去张罗呢。”那人说道。
师父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帕子,是一块白色的手巾,上面用手笔写着两行字。我靠近师父,能够感受到师父的身子在颤抖。只见手巾上定着“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一尚滴泪落在手帕上的那个“梦”字上,刹那间化开了,那个“梦”字变淡了,改变了形象。
“小桑子,送客。”我抬头看见了师父,一滴滴地泪流在脸颊上。这是我唯一见到师父落泪的一次。我原本以这师父是没有泪的,即使在台上他也从来没有落过泪。
等我把那个送出戏园子的时候,师父已经回屋了。他把门反锁着,我叫也不开,他把自己反锁在屋里,那个屋里没有阳光。
他就在不吃不喝地呆在屋里两天两夜,等三天出来的时候,长着胡子,蓬头垢面。记忆中师父平日里都是整洁的,他只穿白色的衣服。当他出来的时戚大爷,用颤颤的声音,怯生生地喊了两声“陈老板,陈老板。”师父没有应。我的泪流了出来。
“看我这人,陈老板,您坐着,我到厨房里给你端碗热面来。”戚大爷赶忙向厨房跑去。
我扶着师父,在屋里的桌旁坐下。师兄们也忙开了,有的去打水,有的拿手巾,也有的帮忙扫地。我流着泪陪着师父,伸过手去握了握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我忙倒了些温水,帮他洗手洗脸。
除后的日子,师父也还在唱戏。只是他再也不唱《红楼二尤》了。师父有一次自言自语道“我唱了这小半辈子的尤三姐,唱到最后反而唱成了柳湘莲。”师父在说这话的时候,我低着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但是自从云儿小姐去了以后,师父再也唱不出那份神韵了。戚大爷私下是说“莫非陈老板的魂被云儿小姐带走了不成?”他一边说还一边摇头。“唱戏的最怕的就是走火入魔了,戏子无情,戏子无情,咱唱戏的最怕的就是什么都当真了。陈老板也怪可怜的,看似是个不露感情的人,怎么偏偏遇到两个姑娘都好端端地走了。唉!”
师父说得没有错,唱戏的凭得是真本事,唱得不好入行的人一听就听出来了。我知道师父也是想唱好的,但是自从那件事之后,不知道是不是真象戚大爷说得那样失了魂,但是我知道他已经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唱戏了。
有一次,他在唱《霍小玉》的时候,台下第一次有人唱倒彩。师父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这平生第一次喝倒彩之后,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戏园子,就这样不冷不热的撑着,后来荀生和荀鹤两位师兄的才艺长进很大,渐渐地支撑起了戏园子。
两年后,来听师父的开始还有些老戏迷,渐渐地连那些老戏迷也少了。我感到师父以前的教导是对的,没有真本领是自个儿砸自个儿的饭碗。那些戏迷们不侍只认一张面孔,戏迷是最痴迷也是最冷酷的。当你的戏不再能引起他们兴趣的时候,他们会像丢弃一件穿旧了的袍子一样把你抛弃。师父也渐渐地就不再唱了,有一天,师父叫来荀生和荀鹤两位师兄,说“荀生、荀鹤你们打小也是师父教大了,现在也能撑起门户了。好好地唱戏,把嗅 这戏园子撑下去。我还是喜欢乡下的生活,回到下乡对于我还好些。”
荀生和荀鹤两位师兄,以及别的师兄都一起挽留都没有留得住师父。对于师父来说最吸引他的是舞台,没有了舞台,留下来是没有意义的。就象当初文哥一样,看着心爱的舞台却不能再次登上,那种绝望的心痛是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所不能理解的。
师父走的时候是五月,京城那些开到极盛的春花都渐渐地凋谢。吹乍起,满城的落絮,那是繁华之后的凄凉。师父走在落花满地的路上,风吹起了他的衣袂,留下一萧瑟的背影。
[ 本帖最后由 独舞者 于 2007-2-13 02:50 PM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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