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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波普拉夫斯基/孙文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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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17 12:2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波普拉夫斯基无疑属于早慧的诗人,他只活了32岁(1903—1935),但从写成的诗篇看,他已经能够非常熟练地驾驭语言与诗歌的形式了。但是,波普拉夫斯基又是属于他那个时代的诗人,因为他的诗歌很明显地有着那个时代的痕迹,即他的作品中弥漫的,正是上个世纪初叶,人们对个人生活,对世界的状况的怀疑主义情绪。也许,我们会很容易地将波普拉夫斯基的诗歌看作暗色调的,因为他总是在谈论死亡、痛苦,以及如此诸类的东西。但如果要说到特点,也是他不同于人的地方,我们会很明显而又轻易地发现,他对事物的关注,他选择切入一首诗篇的角度,他最终赋予作品的意义,都是非常独特的。正是在一种带着怀疑主义色彩的语调中,波普拉夫斯基让我们看到了他诗歌中的力量——这是一种具有批判性质的力量;当波普拉夫斯基在哪怕是描写钢琴这样美好的存在时,也会传达出某种非常绝望的情感。有很多读者不喜欢看到诗歌中出现这种带给人的阅读沉重的东西。但很多时候,我们会发现对于一首诗篇来说,这种沉重恰恰是构成它的存在合理性的最基本的要素。没有了这样的基本存在,我们便很难理解诗人是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待事物,并理解事物的了。
  是的,像波普拉夫斯基这样的刚刚进入青年人之列,就随父母流亡国外的诗人,命运的变迁肯定会成为他理解世界、理解个人命运的支配性力量。尽管有的评论家说波普拉夫斯基的作品关注现代社会的发展与个性的危机之间的冲突,用非逻辑性手段反映世界的偶然性与荒诞性,并用对梦幻与潜意识的强调来加强其作品的批判性力量。这些评论家当然一点也没有说错。但是,这些说法仍然没有更深入地看到就写作而言,波普拉夫斯基不过是顺应了时代的潮流。他是在以那个时代特有的方式说出自己对生活的感想,对个人命运与时代关系的理解。今天我们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在波普拉夫斯基生活的那个时代,革命、战争,不间断地发生着,而且由于现代工业的发展,使人类的冲突以更残酷的、更具有毁灭性的方式表现出来。在这样的现实中,迷惘、困惑、怀疑、恐惧,成为了普遍的情绪。我们说波普拉夫斯基的诗中存在着这样的东西,实际也是在说,他希望通过诗歌的形式表达出他对自己置身其间的时代氛围的态度,这种态度就是:文明与个人之间的紧张关系。
  在波普拉夫斯基的诗篇里,我们看到很多诸如《地狱的天使》、《地狱里的春天》、《星星地狱》这样的诗题。虽然我们不能据此便说波普拉夫斯基是一个描写死亡的诗人,但是,通过这样的诗题我们可以看到,在波普拉夫斯基的诗歌写作系谱中,对死亡的关注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在与死亡的对峙中,波普拉夫斯基找到了某种表达自己的生命观的重要的途径。就以《地狱的天使》一诗为例,我们会发现这首诗的题目是自相矛盾的,地狱里怎么可能会有天使的存在?天使出现在地狱意味着什么?但通过阅读我们发现:实际上波普拉夫斯基所说的地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神话中的地狱,他的地狱就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把现实的世界看作地狱,虽然我们可以认为太可怕了一点,但是它表明的恰恰是波普拉夫斯基对混乱的人类生活的失望。我们应该相信他有理由失望。对于一个十几岁就跟随父母过流亡生活,饱尝漂泊、动荡之苦,眼见了人类生活中无理性的战争的残酷的诗人来说,失望并不是什么让人惊讶、难以理解的事情。
  的确,失望的情绪弥漫在波普拉夫斯基非常多的作品中,即使像他的题为《音乐的精神》这样的诗篇里,我看到的仍然是一种非常强烈的失望的情绪。过去人们在一般的描写与音乐有关的诗篇中,总是会着力于写音乐给人类带来的美好一面。但是,波普拉夫斯基却在这首名为《音乐的精神》的诗中,让我们看到死亡的影子在不断地游动着。而为什么会这样?通过波普拉夫斯基的描述,我们知道的事实是:在他的眼里尽管音乐是美好的,但仍然无力改变一切。相反,音乐却可能掩饰很多不美好的事物的存在,或者说甚至成为不美好事物的存在的帮手。这样来看待音乐,的确是有些恐怖的了。但是,我们应该理解的是:正是在这样的诗篇中,我们看到了波普拉夫斯基对事物存在的两面性的认识,任何事物的存在都不是单纯的,再美好的事物,如果被搁置在一个非合理的位置上,都有可能变得意义尽丧,或者说不再是原来的存在。我个人对波普拉夫斯基的这首诗很感兴趣,就是因为从这首诗中读出了另外的,不同于过往的人们对音乐的理解。这样的理解当然是特异的,但它也是成就一个诗人与众不同的东西。
  所以,当人们说波普拉夫斯基是他那个时代流亡国外的,俄罗斯诗人中“最有才能的诗人”时,我看到的却是他的特异之点。这是视觉的特异,也是对事物认识的观念的特异。正是这种不同于人的特异之点,构成了波普拉夫斯基诗篇的与众不同。我们在波普拉夫斯基的诗篇里,很少看到人们所说的亮词,以及明亮的句子,就好像他总是带着一桶暗色的染料,把什么都抹得阴沉沉的。这种情况甚至出现在他描写爱情的诗篇中,像《在水的太阳音乐之上》这首诗,反映出来的正是这样的色调。虽然这首诗相对于波普拉夫斯基的其他诗篇,显得要喜悦多了,但仍能从中读出某种惆怅来;那是一种对美好充满渴望的惆怅(是不是更深一层的惆怅呢?)。也正是因为如此,波普拉夫斯基的更多的诗篇是感伤的,那里面总是流淌着心灵的痛苦。当我读到《冬日在静止不动的天空中》,读到《自天空回家》,读到《月亮在浅蓝色的钢琴上》,读到《幸福的纸牌和悲伤的纸牌》这样的诗时,无一不明显地感到一种深层的,对命运的哀叹笼罩着每一个词。让我阅读时感到非常地痛。痛,几乎成为波普拉夫斯诗歌的主调。
  而这样说来,波普拉夫斯基就不是我十分喜爱的那类诗人。因为由于太多的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对生活的批判上,并且太多地使情感在诗篇中支配着诗句的形成,使我感到波普拉夫斯基作为一个诗人让人感到太感性了。而我喜欢的是那种把感性控制在理性范围内的诗人,我认为只有这样的诗人在处理诗篇的时候,能够做到更有力地向深度开掘,也会显得更大气一些。譬如在我眼里,俄罗斯其他诗人,像帕斯捷尔纳克,像布罗斯基,便比起波普拉夫斯基来,显得更深入,也更广阔一些。当然,虽然波普拉夫斯基不是我最喜爱的那类诗人,但我仍然发现仅就他支配语言,营造气氛的能力来说,的确可以称为是有独特性的诗人。他总是能选择恰当的词来为自己的诗篇服务,譬如他能通过一再地对词语进行修辞性限定,使诗句呈现出明显地意义指向,他能够把意象向意义需要的方向推进,使之最终获得他所需要的鲜明的意义色彩。而这些,对于一个诗人来说,都是能力的表现。所以不管我喜欢不喜欢,我仍然要说,波普拉夫斯基是一个能力非凡的诗人,当然也是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最好的俄罗斯诗人之一。
  他的确是他那个时代最好的俄罗斯诗人之一。因为他写出了《与梦幻的斗争》、《地狱里的春天》、《黑色的圣母》、《死亡的玫瑰》、《不要对我谈论雪花的沉默》等一大批诗篇。这些诗,像《与梦幻的斗争》对于那个时代的诗歌来说是新鲜的东西,一方面是梦幻本身进入诗篇是新鲜的,另一方面,构成这首诗的语言,即它的词句是新鲜的,像“母牛在天空中飞翔”,像“参加比赛的自行车选手”,像“……向饭店奔跑”和“隔着篱笆相互闲聊”。它们对于在这之前一直把“圣词”、“洁词”看作诗歌语言的唯一品的诗歌来说是一种革命,对于在一首诗中自由地调度空间场景转换这样的技术性因素来说,也是一种非常新鲜的实验。这还不光是前面说到的有人评价波普拉夫斯基时所言的,他把梦幻、事物的偶然性等因素带进了诗歌,而是在这样的诗篇中,我们看到了一种混乱是怎样在语言的支配下呈现出意义的秩序的。上一个世纪是全球性的诗歌革命的世纪,波普拉夫斯基很显然也是这一诗歌革命运动中的一员。所以不管怎么说,他仍然是值得我们阅读的诗人。
  他当然是那种值得阅读,而且需要认真阅读的诗人。因为尽管感性是构成波普拉夫斯基诗篇的最基本要素,但是他的诗篇的技术性因素仍然是有着非常鲜明的特征的,像他那样运用着对立法的诗人——用好来说明坏,用善来衬托恶,从抽象中引出具体,使具体变得抽象,其所具有的诗学意义仍然是让人非常感兴趣的。而且也说明了这样的一个问题,即在事物的存在中,对立是一种肯定性的因素,它会很自然地向我们呈露出一些事物的,由冲突而生发出来的最隐秘的意义。虽然我们说意义对于诗篇并不是绝对的,但是为什么我们会说某某是一个深刻的诗人,而另一个却不是,原因就在于,不同的诗人会由于自己在方法上的特别,最终向人们呈现出他在表达上的力量来。如果说我还对波普拉夫斯基欣赏,也是因为我看到在他的诗篇中,那种对立法的使用,使得他的诗篇变得尖锐,有力。他能够通过自己不同于人的处理方法,最终把诗歌引向一种具有认识论价值的方向。而且这种具有认识论价值的东西是独特的。
  而这也是当我提笔,写这篇谈论他的写作的文章时,最初就想到的问题。我发现一个诗人之所以最终能够让他的诗篇留下来,后来的人在阅读时对之有兴趣,他不同于人的地方是最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他的这种不同又能让人看到与他所依凭的文化的联系,并最终成为其中的组成部分。过去,我们总是感到俄罗斯诗人身上,有一种非凡的精神性的东西支撑着,也爱把它称之为俄罗斯人对命运具有悲剧性的感知力,这当然是说出了俄罗斯地域性悲剧的特征。但是,从更深处探究并不仅仅是这样,而是近代以来,俄罗斯一直所具有的那种与相同文明背景下的西方在寻找同一性时所感到的那种落后,不平等心态,这种心态使得几乎所有的俄罗斯人,不仅仅是诗人,俄罗斯小说家也一样,都在努力创造自己文明的过程中,感受到民族命运与个人命运中无法把握的东西。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无法把握”所具有的那种不稳定感,已经成为俄罗斯诗歌中最显明的特征。并成为几乎所有俄罗斯诗人诗歌的主调。波普拉夫斯基的主调是这样的吗?我认为是的。这样,我把波普拉夫斯基归于悲怆的诗人之列。我相信我没有错。
别后相思空一水
重来回首已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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