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2922|回复: 2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法国系列】福楼拜:中篇小说《十一月》

[复制链接]

21

精华

9520

帖子

2万

积分

牧场主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08-8-9 20:3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从某珍稀书籍中OCR。请勿转载。


十一月


因为闲得无聊,做蠢事

——蒙田


我喜欢秋天,这个忧郁的季节十分适合于回忆。当树木掉光了叶子,当黄昏之际,天上残留一片霞云,映红枯萎的野草,这时注视着曾经在你身上燃燃的东西渐渐熄灭,真是说不出的惬意。

我又回到空阔的草地上,顺着水沟散步。沟水冰凉,映照出沟边垂柳的身影。柳叶几乎掉光了。风吹拂柳丝,发出沙沙的声响。有时风停息片刻,接着又猛烈地吹荡起来。于是枝条上残留的几片叶子便猛烈地颤抖起来。野草也被风吹得簌簌颤抖,东倒西歪。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灰白,冰冷。地平线上,一轮夕阳西沉,只剩下一片青白的天空和几分垂亡的气息。我不由得起了寒意,几乎觉得害怕。

我走到一座小丘背后。风停了。我坐在地上,什么也没想,只是出神地望着远方茅舍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也不知何故,我从前的生活像幽灵似地,浮现在我眼前,带着逝去的日子那掺和着枯木与干草气息的辛涩气味。过去的年头一幕一幕在我眼前晃过,好像被冬天可悲的暴风雪卷走。我的记忆中滚过一些可怕的东西,比狂风在宁静的小道上卷走落叶还要凶猛。一丝奇怪的嘲讽从这些东西旁边经过,把它们翻转过来,让我观看,然后,它们就一起远走高飞,消失在阴沉沉的天空。

我们所处的季节一片肃杀悲凉。好像生命要紧随阳光而失。你的皮肤直打哆嗦,心头滚过一阵颤栗。天地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天边灰檬檬的。万物都将睡去或者死亡。我看见一群母牛瞒姗晚归,不时地扭过头,望着夕阳西沉的方向,啤啤地叫上几声。牧童走在后面赶牛,布衣上插着一枝荆条,一边走一边颤动。母牛踏过一片烂泥,缓缓地走下山坡,踩烂了落在草地上的几个苹果。远处苍茫的群峰上,照着最后一抹余晖。山谷里,家家户户点亮了灯。月亮,这个主宰雨露和泪水的星辰,开始穿过云层,亮出它苍白的面孔。

我久久地品味着已逝的人生。我高兴地寻思:我的青春岁月已经过去了,因为感到内心变冷,因为伸手去摸尚在冒烟的炉灶,能够说一声:它不再燃烧,终究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我缓缓地回顾我的过去,思想,情感,春风得意的日子,垂头丧气的时候,充满希望的激动,惶惶不安的痛苦。我缓缓地回顾,什么也不放过,宛如一位参观地下墓穴的人,把那些一具挨一具排列的尸骨,一边一边地看过来。细数起年头,我出生并不太久,可是回忆实在太多,如重负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像那些岁月悠悠熬到头的老者。我有时甚至觉得生活了若干世纪,我的躯体容纳封闭了我种种生活的残迹断片。我为何有这种感觉?我恨过吗?爱过吗?上下求索过吗?我对此置疑。我曾在我的行为,活动里生活过,既不是为了寻欢作乐,建功立业,也不是为了赚钱发财,读书求糊口。

下面我要叙述的事情,人不知,鬼不晓,就是天天与我相处的人也全然无知。他们于我,就好像是一张床,我在床上睡觉,究竟作什么梦,床却不得而知。再说,人心孤寂,外人不可进入。涌入心头的爱情,犹如进入撒哈拉沙漠中的游客,在其中死去,其呼喊传不到外面人的耳朵。

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我就心情抑郁。我苦闷无聊,为欲念所煎熬,渴望一种热烈而活跃的人生,瞳憬着爱情,为得到它而不惜一切。我那时觉得,二十岁以后,该是一个芬芳明媚的世界,生活在远处向我招手,充满了壮丽辉煌的美景,充满了欢歌笑语,就好像神话中描写的那些宝库:一条又一条金碧辉煌的回廊,高挂着一盏盏黄金的枝形吊灯,一堆堆耀眼的钻石,在灯光下闪射生辉。报出一个神奇的名字,施了魔法的门便一道道自动打开,你迈开步子,走进这奇珍异宝的世界,目光贪婪地扫视那神奇壮丽的景物,闪射刺目的光辉使你浮出微笑,却不得不闭上眼睛。

我隐隐地渴望着什么,可究竟是什么,我不知怎么表述,也没有明确的概念。可是我总是怀着渴求,一日不曾中断。我总是喜欢那些光彩夺目的东西。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挤在江湖医生门口的人群里看仆人衣服上的红饰带,和马匹上套的红疆绳,我长久地守在江湖艺人的帐篷外,看他们鼓篷篷的长裤,和绣花的皱领。啊,我格外喜欢那走钢丝绳的小姐,喜欢她头上晃来晃去的长耳环,胸脯上跳来跳去的石珠项链。

当她与挂在树上的灯一般高,在绳子上跳跃,绣着金边的连衣裙容幸作响,鼓篷篷地撑开的时候,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是我爱上的头一个女人。我想着她那叫粉红色长裤绷得紧紧的大腿,想着她那柔软的手臂。当她身上向后仰,碰着地的时候,那手上套的圈子就呕榔直响。我想得昏头昏脑。我尽力猜想女人是什么滋味(还不到想这种味儿的年龄。当大姑娘拥吻我们,抱着我们,我们触碰她们的胸脯,感到一种纯真的快乐。十岁想爱情,十五岁来爱情,六十岁留着爱情。死人在九泉之下若是还有欲望,那就是钻进邻近的坟墓,揭开裹尸布,与死去的异性同眠于地下)。当时女人对于我,是一个谜,具有无限吸引力,搅乱我可怜的少年头。当一个女人盯着我时,我觉得她眼光里有种命定的,令人激动的东西,瓦解人的意志,让我既着迷又害
怕。

上学期间,每天夜晚,当我手肘撑在课桌上,看着烛芯一截截烧去,烛泪一滴滴滚进烛台,当别的同学在纸上奋笔
疾书,沙沙作响,时不时地传来翻开和合上书本的声音时,我在想些什么呢?我匆匆做完作业,以便自由自在地地沉洒在这些愉快的思想里。我预先就感受到了这种思想的快乐。我开始强迫自己想这些事,就像一个写出作品,获取灵感的诗人。我尽可能早地进入思想,把它翻过来覆过去,查看它的各个面,甚至深入内里,去而复返,周而复始。很快,这就变成了一种想象力的奔驰,一种非现实的冲动。我设想自己有种种奇遇,我为自己编出种种故事,我给自己建造宫殿,像皇帝一样住在里面,我开采一座座钻石矿,把钻石一桶桶倒在我要途经的路上。

夜里,当我们躺在没有上漆的木床上,拉上白色的帐慢,舍监在宿舍里走过来走过去巡铺的时候,我把自己更紧地封闭在自我的天地里,欢喜地把那扑打着翅膀,感觉到体温的小鸟藏在胸口。我久久不能入睡,听着时钟一下一下地敲响,钟声愈是悠长,我就愈是高兴。我觉得它们歌唱着把我推向社会,并且每时每刻向我示意:去和别人玩吧!去未来吧!再见!再见!当最后一声钟响停止,当耳中嗡嗡之声消失,我便自忖:“明天,同一时刻又会响起同样的钟声。不过,明天,生命就少了一天。距阴间就近了一天。距那光辉的目标,距我的前程,距我将用手触摸将浴满其光芒的太阳又近了一日。”可我一想到未来还遥远得很,便潜然落泪,渐渐睡着了。

有一些字眼搅得我心神不宁,比如女人,尤其是情妇。我在书页里、画面上寻找女人的含义。我真希望把她们的衣服剥去。发现什么秘密。我有一天终于猜出来了,开始竟快乐得忘乎所以,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以后我更觉得高兴,我感到自豪,自忖我是一个男人,有朝一日将拥有一个属于我的女人。我也弄明白了生命的含义,这几乎可以说是深入女人,领略其快乐。我的欲念便到此打止,满足于自己所知的秘密。至于情妇,对我来说,这是个魔鬼般的字眼,只要一想起它,我就热血奔涌,心醉神迷:国王们正是为了情妇,才攻城掠地,蹂踊外省。为了她们,人们编织印度地毯,打制黄金器皿,雕刻大理石塑像,搅得世界天翻地覆。一个情妇,躺在锦缎沙发床上,摇着羽毛扇子驱蚊,渐渐睡着。一个个奴隶在为她干活,一匹匹大象,驼载着礼物,在等她醒来。一乘轿子将她抬到喷泉旁。她坐在宝座上,周围阳光普照,芳香扑鼻。人群不能走近她,他们把她当作偶像崇拜,又诅咒她。

婚姻之外的女人的秘密,以爱情与财富双重的诱饵使我动心,甚至因为婚姻这个原因,女人更使我入迷。我喜欢上剧院,我喜欢幕间剧场的嗡嗡声。我心情激动,走遍剧场,找寻座位。如果演出开始了,我便冲上楼梯,听着乐器的演奏,演员的歌唱,观众的喝采。我进了剧场,坐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盛装的女人带来的香气,那是从她们绣花手帕,白手套和手中的紫罗兰花束发出来的。侧厢挤满了观众,帽子上扎满花朵,缀着钻石。女演员独自站在前台,从她起伏的胸腔里飞出美妙的旋律。她的声音悠扬悦耳,她的脖子时伸时缩,宛如天鹅,抛出一个又一个飞吻。她伸出双臂,叫着,哭着,以满腔的爱情,呼唤着什么。当她再度唱起歌来时,我觉得我的心被她的声音掏走了,在爱情的颤栗中,与她的心贴在一起。

观众鼓掌,向她抛送鲜花,我激动之下,感到了观众对她的敬慕,男人对她的爱恋和欲望。我希望得到的,就是这种女人的爱,公主或女伶的爱,惊心动魄的爱,让人害怕的爱,它充实你的自尊心,让你觉得与权贵和富人平起平坐。这个被众人喝采,被众人垂诞的女人,这个让观众每一夜产生强烈的欲望的女人,这个只在光辉灿烂的场合露面,光彩照人,歌喉婉转的女人,这个在诗人的理想和在她特有的生活中信步徜徉的女人,长得真是美艳惊人!除了对她所爱的人,她应该有另一种爱,比给心上人的更美妙的爱,倾注给凝神倾听她曼妙低回,柔婉颤栗的歌声的心灵!我要是能挨近她飞出歌声的芳唇,摸一摸她戴着珠宝,熠熠闪光的秀发,该会多么幸福!可是剧场的栏杆阻断了我的幻想。栏杆那一边,是充满爱情和诗意的天地,激情在那里更为美妙,更为燎亮。美丽的林苑和宏伟的宫殿散落其间。一队队天仙怀着爱情,歌唱着,徐徐降临人间。

夜晚,当风从走廊里刮过,或者白昼,课间休息,别人打球或者做抓人游戏,我独自沿着院墙散步,踏着地上的落叶,听着那嚓嚓的脚步声时,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

我很快就产生出爱的欲望,我迫切地渴望领略爱的滋味。我梦想着爱的烦恼。我时时等待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以补足我的快乐。我好几次以为自己堕入爱河,遇到某个漂亮女人,我便把她当成恋人,心里说:“我爱的就是她。”可是事情一过去,回忆便黯然消失。再说,我觉得努力去生出爱情,是在给心灵演一出喜剧,不可能瞒骗过它。爱情上的挫折让我苦闷了好久。我惋惜失去了机会,又希望得到新的机会,以充实我的心灵。

每一次度完两三天的假期,返校后,参加一场舞会或是看过一场戏,我的心就格外地焦渴。我的眼前就会浮现我看中的女人的形像:她穿着洁白的连衣裙,倚着舞伴的臂膀,舞伴朝她微笑,拥着她,跳着欢快的华尔兹,在舞场上旋过来,又旋过去,或者,她倚在包了丝绒的包厢栏杆,平静地显出优雅的侧影,四组舞曲的音乐仍在我耳畔回响,明晃晃的灯光仍在我眼前闪耀,接着,一切就消失在我那单调的痛苦的梦境。我就这样产生过千百次爱情,有的为时八天,有的持续一个月,而我则希望它们能保持几个世纪。我不清楚它们是由什么东西构成,亦不清楚这些隐约的欲望目的何在。我认为,这是新的感情的需要,就像是对一种崇高的我见不到其顶端的事物的向往。

心灵比身体先一步进入青春期。因此我需要爱情胜过游戏,渴望爱情甚于快乐。少年时期的爱情究竟是什么滋味,我现在已经全然忘记,不过那不是肉欲。由于它只是青少年之交时期的一段感情,又转瞬即逝,我也很快就将它忘了。

我在诗歌里读到那么多爱情的字眼,我常常在温柔的夜晚,对碧空闪耀的每一颗星辰念诵它,我常常在河岸上,对每一句低语的涛声念诵它,我常常在露珠前,对它折射的太阳的每一道光芒念诵它,以体会它的温馨。我喃喃自语:“我恋爱了!啊,我恋爱了!”我为此幸福,为此自豪,我已经准备完全献身。当一个女人和我擦身而过,或者直视我几眼,我便生出千倍百倍的爱情,激情冲动,热血沸腾,心儿狂跳不止,仿佛要蹦出胸腔。

读者诸君,你们一定记得,有一段年龄,我们时时挂着微笑,仿佛空气中充满了亲吻;心儿陶醉在香风之中,血在脉管里奔涌,像葡萄酒在水晶杯里一样冒着细泡。每天一觉醒来,你都觉得比昨天更幸福,比昨天更富有,比昨天更激动,比昨天更欢快。你身上滚过一阵阵暖流,周身暖烘烘的,觉得陶醉。树木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叶子颤动,摇曳,仿佛相互间在诉说什么秘密。天上,几丝云彩飘过,露出一角晴空。月亮高挂中天,将它的笑脸,倒映在粼粼的河水里。当你晚上在月光里行走,品吸着割倒的牧草的气味,倾听林中咕咕的鸟鸣,凝视着灿烂的星河,你的心变得更为纯净,装入更多的空气,光明,和静悄悄的地平线上那一片纯蓝。那里,大地和天空在静静地接吻。啊,女人的头发是多么芬芳!她们手上的皮肤多么滑腻!她们的目光直达我们的内心!

不过,这已经不是童年那最初的赞赏,那对逝去夜晚的梦境激动的回忆。相反,我进入了实在的生活,我在其中,在无限的和谐之中有自己的位置,我的心唱着颂歌,骄傲地颤动。我尽情地品尝着这迷人的快乐,我的肉欲觉醒了,使我更为自豪。正如上帝创造的第一个男人,我在漫长的睡眠之后终于醒来了。我看见身边躺着一个同类,可身体器官有些与我不同,它们使我们互相吸引,我对这新的形体产生了新的感情,我为之骄傲。而此时太阳显得更为明丽,花儿比任何时候都要馥郁,阴影变得更加凉爽迷人。

与此同时,我觉得智力每天都在发展,与我的心灵共享着同一种生活。我不清楚我的思想是否情感,因为激情所具有的热情它都具有。我内心的快乐使周围的世界变得美好,又增添了我的幸福。我就要领略肉欲那妙不可言的感受。宛如一个拥有情妇的男子,我特意久久地焦急等待,以便感受那决不会落空的希望,以便对自己说:过一会儿我就要把她抱在怀里,她将属于我,百分之百地属于我!这决不是一场梦!

说来也奇怪!我竟有这种矛盾的感觉,见着女人就躲开,可在她们面前我又觉得分外愉悦。我口说不爱她们,心里却恋着她们每一个人,恨不得钻进她们的肌体,融进她们的美丽。她们的丹唇使我迫切地想到母爱以外的亲吻。我想象着她们用头发把我缠紧,放在双乳间,我就在这神妙的窒息中死去。我真希望变成项链,日夜亲吻她们美丽的颈项,变成搭扣,啮咬她们的酥肩,变成衣物,抚摸她们的身子。虽说隔着衣裳,我什么也看不见,但一想到她们衣裳下面的胭体,我就禁不住春情勃发,生出无限遐想。

这种种感情,我都是从书中读到的。在我看来,人类的生活仅仅在两三个想法,两三个字眼上展开,其余的一切都围着这些想法或字眼转,就像卫星绕着行星转。我就这样把许多金色的太阳安置在我的无垠的太空,在我的脑海里,伟大的革命与爱情的故事并列,滔天的罪恶与美妙的激情相对。我同时想到温暖国度的星空和着火城市的骚乱,原始森林的枯藤和覆灭王朝的奢华,坟墓与摇篮,灯心草下面波涛的低语,鸽棚里斑鸿的啼鸣,爱神木的干材,芦荟的香味,长剑击打胸甲的碰撞,梳理盘整好的秀发,闪闪发亮的黄金,迸溅火星的生活,绝望者的临终。我举着惊奇的目光,四处张望,注视一切,就像脚下激动地爬行的蚂蚁。可是,在表面如此骚动,喧哗的生活之上,出现了无限的苦涩,它是这种生活的概括与嘲讽。

冬天的晚上,在灯火明亮,人们翩翩起舞的房子前,我往往停下脚步,注视着红窗帘上闪过的人影,我听见玻璃酒杯、银餐具在盘子托子上碰撞传达出无尽的奢华。我寻思,要去参加这个节日,与人一起汗流侠背,尽情狂欢,去出席这场宴会,与大家一起豪饮海喝,只消迈开脚步进门即可,可是孤僻的自尊心终于使我走开了,因为我觉得独处一隅是十分惬意的事,远离娱乐安静独处,我的心完全能够承受。于是我继续驱动脚步,在空寂无人的大街小巷行走,路灯摇摇晃晃,升降滑轮吱嘎作响。


我渴望感受诗人的痛苦。我与他们一同哭泣。我感觉他们驻在我的心底。我为他们所洞悉,为他们所感染。有时我觉得,他们赋予我的热情,使我上升到他们的高度,与他们平起平坐。有一些诗页,别人读了会无动于衷,可我读了热血沸腾,像女占卜师一样发狂,我快乐得近乎发疯,我跑到海边,背诵这些诗页,或者,我低着头,在草地上徜徉,极其温柔极其深情地吟诵它们。

不曾渴望感受悲剧的愤怒的人,不曾牢记爱情的诗章在月光下吟诵的人,他们是多么不幸!如此,生活在永恒的美妙之中,体验国王们的感受,拥有他们高雅地表达的激情,爱慕天才使之不朽的人,是多么的美好。

自此,我就生活在无边的理想之境,像蜜蜂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在万物之中采集花蜜维持生命。我努力从林涛与水波声中,发现其他人所领会不到的含义。我尖起耳朵,倾听它们那和谐的心声。我用阳光和浮云拼构成巨大的画幅,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同样,在人的行为之中,我也突然窥见了它们的一致与对比。那清晰的细节令我心醉神迷。有时,艺术与诗歌似乎各自敞开广阔的地平线,让各自的光辉照亮对方。我用红铜筑起宫殿,我踏着软过鸭绒的云絮,一步步攀上光辉灿烂的天堂。

鹰是一种骄傲的鸟,在高高的树梢上栖息。它看见山谷里,云絮在它脚下舒卷,带走那些小小的雨燕。它看见雨水淋浴着机树,大理石在激流中翻滚,牧人打着惚哨呼唤羊群,岩羚羊在峻岩巨石间跳跃。大雨倾盆而下,风暴刮倒树木,湍流呜咽而去,瀑布从高空跃下,溅起腾腾水雾,惊雷炸响,震山裂石,可是无损它一根毫毛,它照样泰然自若地鼓翼高飞。

山崩海啸让它觉得有趣,它发现快乐的叫喊,迎着匆匆飘过的流云,飞向更高的天空。

我也一样,喜欢听那风暴声和喧嚣的人声。我生活在崇高的境界,胸腔装满纯净的空气。我在上方发出胜利的呐喊,以驱除孤独的无聊。

我对尘世的事越来越感到厌恶。有一天早上,我觉得老了,对成千上万未曾感受过的事物充满经验。对最有诱惑力的东西也无动于衷,对最美的东西也不屑一顾。别人朝思暮想的东西,我却觉得可怜。我看不到有任何东西值得追求,渴望。也许使我不苟同于一般人的虚荣心的,正是我的虚荣心;也许我不求名求利,正是出于一种极端的无止无尽的贪婪。我就像那样新建筑物,不待它们建成竣工,苔薛就开始在上面生长。同学喧闹的快活让我反感,我对他们在感情方面干的蠢事只能耸耸肩膀:有些人拾到一只旧白手套,竟珍藏了一年,或者拾到一朵枯萎的茶花,竟在上面印满亲吻和叹息。另一些人给做帽子的女工写情书,与厨娘幽会。前面那些人我觉得愚蠢,后面那些人则显得粗俗。再说,正人君子的圈子和流子痞子的社会都让我厌恶。在虔诚的信士看来,我是赌不知耻的,而在浪荡哥儿们看来,我显得神秘莫测。因此他们都不欢迎我。

在这时期我仍是童身,可是我却饶有兴趣地观察妓女的生活。我在她们居住的街巷踏趾,在她们兜生意的地点出入。有时我也与她们搭汕几句,跟她们走几步,碰一碰她们,吸一吸她们浸染过的空气。我虽然有欠稳重,但我自认为还算镇定。我觉得内心空虚。这种空虚其实就是深渊。

我喜欢置身于街上的人流,常常作一些无聊的消遣,比如盯着每一个行人,要在他脸上发现恶习或者爱情的痕迹。人们匆匆地从我面前经过,有一些人笑着,吹着口哨,头发被风吹起,还有一些人脸色苍白,或者通红,或者铁青。很快,他们就不见了。或者,我只盯着南来北往的脚。尽力想象什么样的脚属于什么样的身体,什么样的身体具有什么样的思想。我常常寻思这些脚要去何方?这些人为什么行色匆匆。我看着剧组走进剧院前的柱廊,登上台阶,观众涌入剧场的大门。我看着阳光穿过雾霭。顶上,天空一片漆黑,没有星星。

街角上,一个乐手弹着风琴,一群衣衫槛褛的儿童跟着唱歌,一个水果贩子推车叫卖,车上挂着一盏红色的风灯。咖啡馆里人声嘈杂,煤气灯光耀得玻璃杯盏闪闪发亮。大理石桌面上,刀叉磕碰直响,门口,穷人们战战兢兢地惦起脚,看富人们吃饭。我走近他们,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生活中的幸运者。我嫉妒他们平庸的快乐,因为有些日子,本就忧愁的人还想更忧愁,于是在绝望中寻欢作乐,心里装满泪水,只想哭个痛快。我常常想成为一个穷光蛋,穿烂衣,饿肚子,伤口在往外流血,心中蓄着仇恨,欲求报复。

这惶惶不安的痛苦,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人们如天资一般引以为自豪,如爱情一般深藏于内心?你不对任何人言说,只将它埋在心里,搂在胸前,含着眼泪连连亲吻。你又有何事需要抱怨?在人人微笑的年纪,又是何事让你愁眉不展?难道你没有忠心耿耿的朋友?没有让你引以为荣的家庭?没有上光的皮靴,絮棉的大衣?古希腊的史诗,阅读坏书的回忆,修辞的夸张,都是让你头痛的事。但是无聊的日子,创造一个隐喻,难道不也是幸福的事情?对此,我曾长久地置疑,如今怀疑已烟消云散。

我曾那样希望爱人,可我什么人也没有爱过!也许我至少也尝不到这美好的滋味。即使是现在,人类生活仍向我呈现出千种面貌,我从前未曾见过。只是,在翻波涌浪的泉边,在气喘吁吁的马上,我从未听到森林深处传出的号角,在温柔的良宵,品吸着玫瑰的芳香,我从未感到一只手颤抖着,伸到我手边,被我默不作声地握住。啊!一只酒桶被撬开底盖,酒被喝光了,蜘蛛在里面结网,那景况是多么空虚,凄凉,可我比它还惨。

这不是勒内所感受的痛苦,也不是他天国的烦恼。那些东西比月光还要美,还要灿烂。我既不像维特那样纯洁,也不像堂磺那样放荡。无论从哪方面说,我都既不够纯洁,也不够强壮。

你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什么样的人:一个要生存,要吃饭,要睡觉,要喝水,要哭,要笑的人,一个内向的人,一个希望刚冒头就被毁灭,激动起来,总是在内心找到同样的希望的废墟,同样的事物的残片,同一些千百次踏过的小径,同一些可怕的无聊的,未曾探测过的深渊。难道你们不和我一样,每天早上醒来,又看到太阳,觉得厌烦?每天过着同样的日子,忍受同样的痛苦,难道不厌烦?每天生出欲望,产生反感,难道不厌烦?每天期望着什么,又得到什么,难道不厌烦?


写这些话有什么用?为什么要用同样忧伤的笔调,来继续叙述这些悲伤的事情?我开始叙述的时候,知道它会很动人,真的说开了,眼泪便落满心头,话不成声,难以说下去。

啊,冬天苍白的太阳!像愉快的回忆一样忧伤。我们被阴影包围,看着炉火燃烧。架好的炭块开着一条条黑色的纹路,像是奔涌着别的生命的血脉。我们等着黑夜来临。

回忆我们那美好的日子吧。我们那时成群结伙,欢乐快活;阳光普照大地;雨后,躲藏的鸟儿放声惆啾。在那美好的日子,我们在花园漫步,小径上的沙砾被露水打湿,花瓣上的水珠滚进花警。空气充满了幽香。当幸福从我们手中溜走时,我们为什么不好好地领受?在那些日子,也许必须想到,每分钟都要尽情地品味它,幸福才会慢一点消逝。有一些日子虽和其他日子一样流逝,可我却能津津有味地回忆。譬如,有一年冬季,有一天,天气寒冷,我们散步归来,人数不多,便围着一个火炉而坐,自在地烤火,也烤热我们的面包。管道呼呼直响,我们东南西北一通神聊:见过的物件,爱过的女人,毕业后的打算,成人后的事业,等等。还有一次,我在野地上躺了一下午。草丛里长出一些小小的雏菊,黄的红的都有,可是远看,它们都消失在大片的绿色之中。其实草地上五色杂陈,十分绚丽。天空澄碧,层层白云,像波涛一样奔腾起伏。我双手捂面,透过指缝观看太阳,我的手被太阳照成金色,肌肉通红通红,近乎透明。我特意闭上眼睛,想看到眼皮下镶着金黄流苏的大块绿色。有一晚,记不起是什么时候,我在一堆沙土脚下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深夜,只见群星闪烁,一轮皓月高挂中天,谷草堆投下长长的影子。

这一切都已经多么遥远!难道我真在那个时期生活过?那真是我,现在的我?我生命的每分钟突然发现,自己为一道鸿沟所阻隔。对我来说,昨日与今天之间,隔着一个可怕的永远。每天我都觉得,昨日没有今日可怜,虽然说不出什么实在的东西,可我觉得一日比一日贫穷,时间每一小时都带走我一件东西,唯一使我天天吃惊的,是痛苦的位置仍然留在心中。忧愁永远填不满人心,而一两个幸福就把它装得满满。人类的所有苦难都可在这里会合,像主人一样定居。

假如你问我需要什么,我真不知道怎样回答,我的欲望没有明确的对象,我的忧郁没有直接的原因。或者不知道,我的欲望对象太泛,我的忧郁原因太多,以致无法说出具体的某一个。所有的激情都涌入我心,却无法出去,挤在一起,像聚光镜一样,互相点火燃烧。我虽然籍籍无名,却十分自尊;虽然生活寂寞,却渴望光荣;虽然离群索居,却急迫地渴望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引人注目。我很纯真,却不论白天黑夜,总是梦想生活在最过分的奢华,最放荡的快乐之中。我在自身压抑的生命力收缩在心头,把心紧紧缠住,透不过气来。

有时,我也无可奈何,被无边的激情所支配,从心灵里流出滚烫的熔岩,狂热地爱上某一件无名的事物,惋惜那辉煌的美梦不能成真。头脑里闪出种种寻欢求乐的念头,不断地诱惑我,我渴望诗情画意,渴望美满和谐,终于承受不住心灵和自尊的重负,倒在痛苦的深渊,血液抽打着我的面孔,动脉让我晕头晕脑,胸口似乎破裂,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我晕晕乎乎,像喝醉了酒,丧失了理智,想像自己是个伟大人物,是神圣的化身,一旦现形,将使全世界震惊,我所经受的痛苦,其实就是我所化身的神的生活。我把青春的每时每刻,都祭献给了这位崇高的神抵。我把自身变作一座神殿,以供奉某种神物。只是神殿仍是空的,石缝中生长出尊麻,柱石已然倒塌,猫头鹰前来筑巢。我没有损耗生活,生活却在折磨我。做梦也实在累人,比干苦力活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完整的生命,一动不动,也不显形,悄悄地隐伏在我的生活中。我身上聚集了一大堆原理,却不知如何表达,也不知如何运用。它们寻找适合自己的形式和模型。

我的生活复杂多变,就如印度的大森林,每个原子里都跃动着生命,在阳光下显得凶恶或是可爱。蓝天充满香气或瘴气。老虎跳跃,大象骄傲地迈步,像活的浮屠。神仙妖怪都藏在洞穴里,守着大堆金银珠宝。一条大河从中穿过,鳄鱼张着巨嘴在岸上爬行,鳞片擦着忘忧树,吱嘎直响。河中有一些岛屿。岛上鲜花盛开。河水卷着树干和花瓣,还有死于瘟疫的发绿的尸体,奔腾而去。我热爱生活,爱的是多情的、欢快的、光辉灿烂的生活;我热爱生活,爱的是战马狂奔,星星闪烁,惊涛拍岸的生活;我热爱生活,爱的是赤裸的酥胸起伏里的、深情的目光颤栗中的、如诉的琴声震颤中的生活,是橡树簌簌抖动,夕阳西沉,给窗户抹上金晖,让人想起巴比伦金碧辉煌的阳台——王后们在那里倚栏远眺亚洲—时刻的生活。就在这一切想像,思绪、回忆之中,我呆立不动,暮气沉沉,恍如一座雕像,听凭蚊蝇在耳边飞舞,在大理石的身上爬行。( 节录 )
Tout ce qui est vrai est démontrable.

4

精华

609

帖子

1907

积分

baron

Hard Life

Rank: 6Rank: 6

2#
发表于 2009-6-21 13:45 | 只看该作者
这篇小说我特别的喜欢。希望能看到完整版本!
在星星闪烁的亮光中,七叶树展示着它们的蓓蕾、花朵和疤痕,不管这是代表快乐还是痛苦,它们把自己交付于强大的生命意志。蜉蝣成群飞舞着迎接死亡,每个生命都有它的光辉和美丽。我思忖了片刻,理解并认同这些,也肯定了自己的生活和痛苦。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1

精华

1081

帖子

3416

积分

牧场主

3#
发表于 2009-6-21 20:38 | 只看该作者
关于心理和景物的描写,楼上可以找D.H .劳伦斯的中短篇小说集看看,我认为感觉会很不一样。
……——自然已让人乏味,但风景中的你,却让我回味不止。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移动版|Archiver|芦笛

GMT+8, 2024-4-26 08:50

Powered by Discuz! X3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