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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我们人生的一半旅程，
却又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
这是因为我迷失了正确的路径。
首先是时间。但丁一开篇就提到时间，不是没有缘由的。请回忆《旧约》的开篇：“起初，神创造天地。”神造天地，是“起初”，是开始。而人是不可能想象这开始的。人是身处中间的人。身处人欲探求开始而永远探求不到，这是永恒的矛盾。(参见朋霍费尔《创世与堕落》)而《神曲》是这样开篇的：“我走过我们人生的一半旅程”，时间是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这是中途（人生）的中途。一般我们根据《圣经》和《飨宴》里的字句，推断这是指人生拱门的顶点，即三十五岁。这时人在智力和身体各方面都达到顶点，是人的最完善的时期。因此《神曲》的起点是辉煌的。“却又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在人生的最辉煌的时候，他却步入“幽暗的森林”。因此这最先的两句，已经形成强烈的反差。光与暗的瞬间转换，使人生、森林更显恍惚。“这是因为我迷失了正确的路径”。这里的寓意是，我们即使处于人生最辉煌的时候，也不免要迷误。换言之，人无法不陷入迷误之中。因而这个基调是悲哀的。黑暗中的悲哀，这是最初三行移植入我们心灵的东西。
啊！这森林是多么荒凉，多么险恶，多么举步维艰！
道出这景象又是多么困难！
现在想起也仍会毛骨悚然，
这痛苦的煎熬不亚于丧命的悲惨；
但是要谈到我在那里如何逢凶化吉而脱险，
我还要说一说我在那里对其他事物的亲眼所见。
我无法说明我是如何步入其中，
我当时是那样睡眼矇矓，
竟然抛弃正路，不知何去何从。
这座迷误的森林是人世的象征。饱尝人间冷暖的诗人的眼中，它是如此“荒凉”“险恶”“举步维艰”，简直到了无法论述的地步：“道出这景象又是多么困难！” “我无法说明我是如何步入其中”。这里似乎在宣扬人性恶。我无法说明如何步入其中，因为人一生下来就在其中。另一方面，如前面所说，人是从中途开始的，所以无法追溯那开始。而且人是不完善的造物。他“睡眼朦胧”，根本无力发现正路。
我随后来到一个山丘脚下，
那森林所在的山谷曾令我心惊胆怕，
这时山谷却已临近边崖；
我举目向上一望，
山脊已披上那星球射出的万道霞光，
正是那星球把行人送上大道康庄。
这时我的恐惧才稍稍平静下来，
而在我战战兢兢地度过的那一夜，
这恐惧则一直搅得我心潮澎湃。
犹如一个人吁吁气喘，
逃出大海，游到岸边，
掉过头去，凝视那巨浪冲天，
我也正是这样惊魂未定，
我转过身去，回顾那关隘似的森林，
正是这关隘从未让人从那里逃生。
随后我稍微休息一下疲惫的身体，
重新上路，攀登那荒凉的山脊，
而立得最稳的脚总是放得最低的那一只。
“我随后来到一个山丘脚下”。诗人来到山谷。山谷是一个阳光不到的阴暗之处，因此意味着人世中藏污纳垢最深之处。这时诗人仰望山脊，看到万道霞光披覆山顶，“这时我的恐惧才稍稍平静下来”。太阳自然是天堂的象征。在最绝望之境地，诗人把目光转向宗教，寻求慰藉，得到片刻的平静。在度过战战兢兢的一夜后，诗人决定向山脊攀登，寻求光明。
瞧！几乎在山丘开始陡起之处，
一头身躯轻巧、矫健异常的豹子蓦地窜出，
它浑身上下，被五彩斑斓的毛皮裹住；
它在我面前不肯离去，
甚至想把我的去路拦阻，
我多次扭转身躯，想走回头路。
三只野兽的第一只出现了。它是一头豹。三只野兽的寓意比较暧昧。它们出现的先后次序肯定是进行推测的一个重要的线索。“几乎在山丘开始陡起之处，一头身躯轻巧、矫健异常的豹子蓦地窜出，它浑身上下，被五彩斑斓的毛皮裹住；”我们的思路如下：三头野兽代表三种罪恶。而世上第一种罪恶是什么？原罪。那正是我们的祖先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犯下的原罪。偷吃禁果，是性意识的开始。因此把豹的寓意视为“爱欲”“淫欲”应不错。我们在下面可以得到证实。这豹的特征是“身躯轻巧、矫健异常” “浑身上下，被五彩斑斓的毛皮裹住”。爱是轻巧矫捷的。莎士比亚也曾说：“爱是多么迅速！”而且我们回顾一下古代神话，爱神的武器正是迅捷的弓箭。用豹这种以速度著称的动物来象征爱那令人悴不及防的占领，实在再恰当不过了。另一方面，引起爱欲的美色，总是以眩目的外表迷惑人。因而，诗人选择了豹这种“五彩斑斓”的动物。
这时正是早晨的开始，
太阳正与众星辰冉冉升起，
从神灵的爱最初推动这些美丽的东西运转时起，
这群星就与太阳寸步不离；
这拂晓的时光，这温和的节气，
令我心中充满希冀，
对这头皮色斑斓的猛兽也望而不惧；
又是时间。这不仅仅是前面的补充。“这拂晓的时光，这温和的节气”。这是春天的早晨。无限美好，充满希望，因此使诗人“心中充满希冀”。春是最令人喜爱的季节，是上帝的恩惠，是一年的开始。而早晨是一日之开始。选择春日之早晨，意味着诗人要有一个新的开始。因此，在诗人看来，通往山脊之路，也是通往新生的路。在这节末尾，诗人却又“对这头皮色斑斓的猛兽也望而不惧”。原因在于诗人把爱欲区分为纯洁的爱欲和不洁的爱欲（淫欲）。春和景明，诗人心中燃起纯洁的爱之火，使他相信淫欲是可以克服的。
但是，我又看到有一头狮子向我走来，
这却不能不令我感到惊骇。
这狮子似乎要向我进攻，
它昂着头，饿得发疯，
空气也仿佛吓得索索抖动。
狮子的出现显得很突然。我们没有看到它自何处来，只知道在他要越过障碍时出现的。狮子和狼的出现使诗人丧失了前进的希望。我们看狮子的出现，“空气也仿佛吓得索索抖动”。狮子引起的恐惧散布开来了。因此，它不同于爱欲，爱欲只是危及自身，而狮子的恶却可能使他人也遭殃。有注释家认为它代表“骄傲”。但我觉得是代表暴虐，说得狭隘点，也可以说是暴政。狮子是林中之王。因此它象征某种最高的权威。“这狮子似乎要向我进攻，它昂着头，饿得发疯”。这是政权之间互相杀伐的景象。它昂着头，可以说是骄傲，也可以说是目中无人，一副唯我独遵的姿态。它“饿得发疯”，暴政总是向对内四处搜刮、对外四处扩张，一副“饿得发疯”的样子。也可以解释为， “饿得发疯”，是因为暴政靠无数人的鲜血来维持自身，它需要血来填充自己的饥饿。
接着又来了一头母狼，
它瘦骨嶙峋，像是满抱种种贪婪欲望，
它曾使多少人遭受祸殃，
一见它，我就不禁心惊胆寒，
像是有一块重石压在心田，
登上山峰的希望也随之烟消云散。
犹如一个一心只图赢钱的赌徒，
时运不济，却使他一输再输，
他心中悲苦万分，不住流涕痛哭；
这猛兽也同样令我忐忑不宁，
它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
把我逼回到森林，那里连太阳也变得悄然无声。
……
你瞧瞧那头猛兽，它迫使我退后，
著名的智者啊！请救我逃出它那血盆大口，
它使我的血管和脉搏都在不断颤抖。”
“倘若你想从这蛮荒的地界脱身，
你就该另寻其他路径”，
他答道，他看出我泪水涟涟；
“这头野兽曾吓得你大声呼救，
它不会让任何行人从它眼前溜走，
它要阻挡他的去路，甚而把他吞入血盆大口。
它本性就是如此凶恶，如此狠毒，
它的贪婪欲望从来不会得到满足，
它在饱餐后会感到比在饱餐前更加饥肠辘辘。
许多动物都与他为婚，这情况将来会更甚，
但是猎犬终会来临，
会叫它痛苦万分，丧失性命。
这猎犬食用的不是土地和钱财，
它据以为生的是：智慧、美德和仁爱，
它的国度是在菲尔特罗与菲尔特罗之间的那片地带。
它会拯救那不幸的意大利，
圣女卡米拉、欧吕阿鲁斯、图尔努斯和尼苏斯，
猎犬会把母狼从一座座城市中赶出，
直到把它赶会阴曹地府，
原先把这畜牲放出地府的正是嫉妒。
第三只野兽特别的地方在于有了性别：是只母狼。前面我们提到野兽出现的次序。现在我们看到，母狼是在狮子之后出现的。狮子是头饥饿的狮子，母狼也是头饥饿的母狼：“它瘦骨嶙峋，像是满抱种种贪婪欲望”。因此母狼的出现应该说具有一定的承上的性质。与前面两只野兽不同的是，它不是静态的威胁，而是“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把我逼回到森林”。现在我们可以确定它象征贪婪。首先是它的性别。为什么要特别强调是母狼？因为雌性动物象征着繁衍生殖。而贪欲则是一种这样的恶，越是攫取得多，越是感到无法满足，贪欲也越来越大，因此可以说是贪欲生贪欲。“它瘦骨嶙峋，像是满抱种种贪婪欲望”。这句话更明显了，贪欲是个无底洞，永无餍足之时，正如后面的诗句所说的“它在饱餐后会感到比在饱餐前更加饥肠辘辘”。所以无论何时，它总是“瘦骨嶙峋”的。最后把诗人逼回迷误的森林的只能是贪婪，因为贪婪使人们觉得人世间还有许多东西值得留恋，不愿离去。“许多动物都与他为婚，这情况将来会更甚”。由此我们看到，狼所以是雌性的，也是因为“许多动物都与他为婚”。贪婪经常伴随其他恶出现。譬如爱欲中的贪婪，暴政中的贪婪，所以母狼在三只野兽中最后出现，表示它是伴随着前两只野兽而来的。“原先把这畜牲放出地府的正是嫉妒。”这是说，嫉妒引起不满，而不满引起贪婪。
“但是猎犬终会来临”。猎犬代表什么？是某个人、某股力量？诗人甚至具体指出“它的国度是在菲尔特罗与菲尔特罗之间的那片地带。”因此诗人应该系确有所指。但具体何指，不好骤下结论。
我又陷入那低洼的地方，
这时有一个人在我眼前出现，
他仿佛经过长久的缄默，几乎发不出声响。
我见他伫立在荒凉的山地，
便向他叫道：“你是真人还是鬼？
不管你是什么，请可怜可怜我！”
他答道：“我不是活人，但过去是，
我的父母祖籍伦巴迪，
他们俩都以曼图亚为出生地。
我出生在凯撒时代，可惜我生得太迟；
明君奥古斯都当政时，我在罗马度日，
那个时代正充斥着冒牌、伪装的神祗。
我是个诗人，我曾把一位义士歌颂，
他是安奇塞斯的儿子，只因雄伟的伊利昂城被焚，
他才逃离了特洛伊城。
但是，你又为何返回这痛苦的深渊，
为何不攀登那明媚的高山？
而这高山正是一切幸福的来由和开端。”
“那么你就是那位维吉尔，
就是那涌现出滔滔不绝的动人诗句的泉源？”
我向他答道，不禁满面羞惭。
“啊！众诗人的光荣和明灯啊！
我曾长期拜读你的诗作，
对你的无限爱戴也曾使我遍寻你的著说。
你是我的恩师，我的楷模，
我从你那里学到那优美的风格，
它使我得以声名显赫。
……
因此，我为你安全着想，
我认为你最好跟随我，我来做你的向导，
我把你带出此地，前往永恒之邦。
维吉尔出现了，但他不主动呼唤但丁，而是但丁向他发出求救。这种态度值得深思。因为他是受比阿特丽采的委托而来的。但现在却仿佛是但丁自己发现了他，而不是他来寻找但丁。
维吉尔的缄默表明，救赎之手必须自己伸出。人须靠自己的努力，来追求那至高的善。如果但丁不主动向他吁求，他不可能拯救他。因此但丁能游历三界，不仅仅是出于上天的恩赐，还有他自己的不懈争取。他是被挑选出来的人，而不是随意指定的。但丁在开始表现出自己的迷惘一面，这里却表现了自信的一面。
但丁为什么偏偏选择维吉尔作为引领自己穿越地狱和炼狱的导师？当然他非常尊敬、崇拜维吉尔，但为什么不选择他安置在天堂中的诸多贤人？维吉尔最本质的一面，就是一位诗人，是但丁的同行前辈。维吉尔是诗歌的象征。但丁要依靠诗歌来救赎。自救，也希望籍诗歌救他人，这是《神曲》的本意所在。但丁赋予诗歌这样的力量，但不无怀疑。因此，维吉尔只能引导但丁走过地狱和炼狱，而升上天堂，则由比阿特丽采作向导，因为比阿特丽采是诗歌、宗教、哲学的综合，代表更高的境界。仅靠诗歌，人们无法追求到至善，还要靠宗教、哲学。因此《天堂篇》更象一部诗歌形式的宗教-哲学论著。在《天堂篇》里，诗歌的力量处处受到限制。但丁一再说，他的诗歌无法将他在天堂里之所见形诸笔墨，甚至无法回忆（而回忆乃诗歌之母）。在探索最高的神性的时候，诗歌显得无力了。所以尽管在穿过炼狱之后，维吉尔即将离去的时候，但丁三次呼唤他的名字，显露无限的惋惜之情，但还是不得不让维吉尔离去。但丁选择了一位诗人为向导，同样是最大限度地淡化这一旅程的乃是出于恩泽的印象。因为诗歌既是维吉尔，也是但丁。所以但丁在某种程度上说，靠的还是自己，较少依赖于天恩。《神曲》既处处彰显神的威力，又无处不强调人的主动性，在这第一歌中已显露无遗。这也可以说是文艺复兴初期人文主义者们的典型特征。
（注：《神曲》原文系用黄文捷译文，个别地方有改动。采用这个译本主要是因为可以直接粘贴，比较方便。）
[ 本帖最后由 Hermes 于 2006-2-17 16:08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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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发表于 2006-2-17 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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