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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琴在巷子里走着,发现左边忽然有一张双开的门打开着,门旁边挂着一块牌子:和平医院。她差点笑出声来。医院办在这里,连救护车都进不来。大概是街道卫生所吧。她想正好可以进去上趟厕所。
院子里很幽静。平房。四面围合。房子和门窗全部刷成白色。走廊左右分开,厕所看样子在走廊的顶里面。
她经过一张张打开的门。里面的人安静地躺着,盖着白色床单。她走到走廊尽头,那里看起来更加荒凉,安静得叫人害怕。那里有一段影壁,透过漏窗看过去那边有一个小池塘。
她走进厕所。最里面那一格好像已经有人。她急急忙忙上完厕所。墙边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排窗户,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敢抬头看那里。她觉得有一幅床单挂在窗户外面的树上,在风里飘着,随着风打转。
出来的时候,她鼓起勇气看了一眼上方的窗户。床单样的东西正在飘落下去,她只看清楚白布的一角。白布里面好像裹着一个人。这个印象让她毛骨悚然。
她低着头匆匆走出来,碰到一个坐轮椅的人。长头发。是个女的。不过林琴没有看见她的脸。实际林琴根本就不敢去看她的脸。她说了声“对不起”。
“进来。”最近的房里面传出一个声音。那张门是关着的。
她以为是叫坐轮椅的女人。转头一看,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
“进来。”里面的声音又说。是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有个男人的声音反而令人安心很多。
林琴犹豫了一下。
“进来,我说,你。”那个声音第三次说。
林琴推门走进去。里面有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靠窗户那边还站着一个人。另外一个人躺在长沙发上翻杂志。林琴进来时沙发上的人坐起来,友好地朝林琴点点头,林琴也自然地朝他点点头。
“坐吧。”办公桌后面的男人对林琴说,示意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林琴很自然地坐下来,但随即觉得不对。我为什么要进这个房间来?为什么要坐下来?
这是一个小误会,她想。她对办公桌后面的中年男人抱歉地笑了笑,起身准备往外面走。但是中年男人用严厉的目光制止她。靠窗边站着的穿皮夹克的男子这时快步走到门口,堵住房门,很明显是不让林琴走出去。林琴不理解地转头去看办公桌后面的中年男人。既然首先是由他讲话,那么想必也应该从他那里得到一种合理的解释。中年男人对她点点头,意思好像是:没错,就是不让你出去。
林琴问:“你们这是——”
“坐下来说,坐下来说,”中年男人和气地说,“不要急,不要着急。有什么话讲得清楚。”
他的手朝那把椅子一摆,意思是请林琴无论如何先坐下来再说。
林琴又看了看堵住门口的男子。他这时候身体靠在门框上,两只手抱在胸前,眼睛冷静看着林琴。这个人好像总要靠在什么东西上面才站得舒服,更有可能他觉得这样站着很有派头。这是一个高大的家伙,具有那一类人的共同特征,年轻,健康,冷酷,而且可以说很有风度。她几乎对那个家伙有了好感。林琴本来想要他让开,但是又觉得这样做不合适。对方并没有什么不友善的举动。如果这几个人是流氓,林琴的反应会更简单一点,但是现在看来仅仅是一场误会。再说门口这个人看起来也决可能会让开。如果自己现在执意要出去,势必要跟这个高大的男人扭打在一起。这样做是荒唐的——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不管怎么不好理解,林琴知道自己暂时是出不去了。她想,看样子还真得作一番解释才行。她只好回到那把椅子上坐下来。这把椅子摆在房间的中央,正对着那张办公桌。椅子的摆放位置让她觉得自己的处境相当被动。她想,大概有这样几种可能:
a, 这是几个医生,他们正在等某个病人,准备进行一次会诊。从现场并没有任何医疗设备这一点来看,他们等的可能是一个精神病人。很可能那也是一个年轻女人,所以他们弄错了,把我当成了那个人。
b, 这是医院领导,他们把我当成某个新来的护士或者医生,准备进行某种测验或者考试。
c, 决不可能,但现场的气氛非常像是,一次审问。
林琴觉得自己今天的处境相当可笑。一定是搞错了。她分辨说:“我没有——我不是——”,她是想说我没有病,我不是病人,或者我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这一类的话。但是她没有把话讲完,她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人,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好。
办公桌后面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善于做思想工作”的人)用温和的声音说:“好的,很好。继续讲下去。”
林琴忽然又不知道要讲什么了。她问:“你们是谁?”
三个男人都笑起来。穿皮夹克的高大男子对坐在沙发上的瘦小男人嘲弄地问:“我们是谁?”然后两个人一齐笑起来。林琴觉得皮夹克的笑声很有吸引力。中年男人听了这句笑话微微一笑就停住了。
这一切很荒唐。但是眼前这几个人显然并不这么认为。他们非常严肃。林琴觉得他们的衣服似乎带有某种制服的特征,虽然没有任何地方确切地显示了这一点。
“想好了?”主审(或者,如果不是主审的话,至少也是一次面试的主考官或者一位主要负责的医生)问。声音还是很温和,不过非常严肃。
林琴冷静地说:“对不起,我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是你们要等的人。你们弄错了。”
她想站起来。皮夹克快步走过来,两只手毫不客气地按住林琴的两边肩膀,把她重新按在座位上。
林琴的脸涨得通红。她从来不是一个容易动气的人,即使遇到班上最顽皮的学生,她也始终能够保持一种理性。但是今天这种局面实在太荒唐了。
“ 这简直是胡闹!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我跟你们到底有什么关系?”
“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
沙发上的瘦小男人这时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尖锐而冷酷。林琴本来以为那是个无关紧要的脚色,现在看来那个人也很有权威,说不定还最有权威。这些人个个都很有权威,要弄清楚他们中间谁最有权威是不可能的。
“好啊!”林琴说,“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琴差不多是喊叫起来。
“不要着急。”中年男人温和地说,“不要着急。慢慢讲。没有什么讲不清楚的。你应该相信我们。”
穿皮夹克的男子现在又堵住了门口。
林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她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不做声,这是惟一的办法。她把手抱在胸前,往椅背上一靠,看着主考官或者类似地位的这个人,打定主意先看看他们到底是要干什么。
“好好想想,”中年男人抽着烟,慢慢地说,“我们还有时间。但是时间不会太多。希望你自己珍惜。”
难道真是一次审问?为什么会有这次审问?林琴低头想了一阵。她记不起自己做过什么犯法的事。是那件事?不可能。那不是犯罪,连错误都算不上。不过,问题是,就算我真的做过什么,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我要走进这条巷子,在这个医院等着我呢?刚才我不是还在街上好好走着吗?当然,林琴觉得也不能排除一种可能性,就是说,这几个人的确认为自己犯了某种罪,他们正在这里办案,凑巧林琴自己撞进来了。这种事情的机率虽说小得不可思议,但从理论上说毕竟也不能排除。她真担心自己做过什么事情,事后连自己都忘记了。如果对方没有弄错的话,那么自己做的这件事一定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那到底会是什么呢?
林琴固执地不肯开口讲话。如果现在自己讲什么的话,就等于是服从了中年男人的命令,承认了对方有审问(或者考试、治疗)自己的权力。如果问他们这到底是在干什么,他们又会像刚才那样胡乱嘲笑一番。林琴本来想学电视里面一样,大声宣告自己的权利,但又觉得那样做很可笑。她向来不是一个拿腔拿调的人。电视不过是电视罢了,现实中间没有人会那么做。而且林琴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什么权利。
穿皮夹克的家伙开始在林琴面前走来走去。林琴是坐着的,她眼睛的高度刚好与皮夹克的下身平齐。林琴低着头,所以只能看着他的皮鞋和裤子,到裤带为止,那些部分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可以看出这个男子宽松的裤子里隐藏着某种强有力的东西。这家伙的腿看来确实粗壮有力。
林琴觉得自己的内衣有点湿,大概是刚才走路的时候汗湿的。汗湿的丝织衬衣贴着身体,感觉有点怪,好像并不是皮肤感觉到了丝质内衣的软滑,而是相反,内衣能感觉到自己皮肤的软滑。她克制着某些真切的想象和一种不应该有的特别的念头。那种念头是如此的强有力,以至于她的身体本能地收缩了一下,全身打了一个寒噤。她不由自主地夹紧双腿,把两只手抱在胸前,好像怕冷一样。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念头,她觉得自己很可耻,特别是在这样一种莫明奇妙情况下。另一方面,作为一种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而炽热的想象,她又觉得这其实并没有什么。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在某种想象中生活,已经很难摆脱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想象。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很显然,一种彻底的放纵的想象是不应该的,不可能的,荒唐的,可能正因为这样,这种想象也就特别顽强,特别难以克制。一个有经验的男人一定可以从她的夹紧的双腿和轻轻晃动的膝头准确地判断出某些真实的信息,林琴意识到这一点,她觉得既羞耻又烦恼。作为一种不好理解的奇特的反应,有一刻,她甚至想过是不是应该放松束缚,彻底的打开自己,让自己的想象荒唐到一种不堪想象的地步。她的脸热了一下。但是当她一抬头看见中年男人,接触到中年男人的像机器一样冷静的眼光,她的狂热的冲动就立刻瓦解了,她马上意识到现在自己真实的处境。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电风扇的嗡嗡声。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开电扇。屋子里很阴凉,根本感觉不到这是什么季节。
门被轻轻顶开了。几个脑袋挤在张开的门缝里,从上到下排列成一条竖线。是一些孩子,他们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屋子里面的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林琴不知道那是一些什么人。现在,不管什么人都比这三个人好。
穿皮夹克的家伙走过去,恐吓着把那些人赶走,重新掩上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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