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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回家》(法) 纪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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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19 19:3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浪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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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回家》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纪德文集·小说卷⑴》,卞之琳译


 
献给阿蒂尔·方丹

                                                                                             

     我在这儿,为私心的快慰,有如古人描绘在三联图里,描画了救世主耶稣基督给我们讲的这一篇喻言。混乱了两重鼓舞我的感兴,我并不想表彰任何神明对于我的胜利——也不想表彰我自己的胜利。然而,若读者问我要虔诚,也许在我的画中不至于找不到:在那儿,像一个施主在图角上,我跪着,学浪子的模样,同时也像他一样的一边含笑,一边挂一脸眼泪。


浪子


        久别以后,厌倦了幻想,厌弃了自己,浪子在这种自寻的贫困中沉沦,想起了父亲的面孔,想起了那个并不小的房间,从前母亲常去凭倚在他的床头的,想起了那个流水贯注的园子,终年紧闭,从前老想逃出来的,想起了从来不爱节俭的哥哥,他倒把浪子不能挥霍的那部分财产还保留下来呢——浪子自认他并未找到幸福,甚至于也无法再延长这种在幸福以外追寻的陶醉。“啊!”他想,“如果父亲原先生我气,以为我死了,也许,不管我罪孽深重,重见我就会快乐吧;啊!卑下的走到他身边去,头低着,罩满着灰土,跪在他面前,对他这样说:‘父亲,我作了孽,违逆了天也违逆了你’,我怎么办呢,要是他用手把我扶起来,对我说:‘进来吧,孩子?’……”而浪子早已虔诚地上路了。
        走出山来,他终于认出了家屋的烟顶,时已傍晚了;可是他要等夜幕来把他的可怜相遮住一点儿。他从远处听出了父亲的声音;两膝打战了;他倒下地来,用手把面孔掩住了,因为他失体面,自觉可耻,明知道他倒是正出的儿子。他饿了;他只有放在破大氅的褶缝里的一把甜橡实,他久已像他畜养的猪一样,用来充饥了。他看见他们预备晚饭。他认清母亲走到石阶上来了……他不再停顿在那儿,直跑下山去,走到院子里,引起了犬吠,畜生不认识他了。他想告诉仆人,可是他们不相信,走开了,去报告主人;他来了。
        无疑的,他一向在等着浪子呢,因为他一眼就认识了。他张开两臂;于是浪子跪在他面前,用胳臂遮脸,举右手,对他呼号:
        “父亲!父亲!我作了大孽,违逆了天也违逆了你;我再也不配你叫我作儿子了;可是至少,当作你的仆人吧,仆人中最末一个吧,在家里的一角,让我过活……”
        父亲把他扶起来抱住了:
        “孩子!祝福你回到我身边来的这一天!”他的快乐溢出了心头,哭了;他从他刚在吻的儿子的额头抬起头来,转过去对仆人说:
        “拿最好的衣服来;给他穿鞋子,给他戴一只珍贵的戒指。到牛栏里去挑一头最肥的小牛,把它宰了;预备一个欢乐的宴会;因为我以为死了的孩子还活着哩。”
        消息传开了,他跑来跑去;他不让别人去报告:
        “娘,我们哭的儿子回来了。”
        全家人的欢乐涌起来像一支歌,闹得长子不安。他出席合家宴:那是因为父亲请他去,逼得他没有法子。满桌的客人,因为连最低微的仆人都请去了,只有他板起一副生气的面孔:对忏悔的罪人,为什么比对他自己,对从未犯罪的他还要优待呢?他不尚爱,尚常道。他肯出席,那是因为,看在弟弟的面上,且给他一夜的快乐;那是因为父母已经答应他明天申斥浪子,他自己也预备好好的教训他一顿。
        火炬熏天,食事完毕了。仆人打扫过了。现在,在没有半丝儿风起的夜里,阖宅疲倦了,一个一个都睡去了。然而,在浪子隔壁的房间里,我知道有一个孩子,浪子的弟弟,一夜到天亮,总是睡不着。

父亲的责备

        上帝,我今天像一个孩子跪在你面前,挂一脸眼泪。我把你警世的喻言记起了抄在这儿,那是因为我知道你的浪子是怎样一种人;那是因为我从他身上看出了我自己;那是因为我从我自己的心里听出了,有时候暗地里背诵着,你叫他在苦海底里喊出来的这句话:
        “我父亲有多少雇工,口粮有余,我倒在这儿饿死吗!”
        我想像到父亲的拥抱;受那样一种爱的暖热,我的心都融化了。我甚至于想象到原先的苦恼;啊!我想象到人们所要求的一切。我相信那种种;我就是那个人,他的心跳着,当他走出山来重见久别后家屋的蓝顶。那么我还等什么呢,不一直奔向家去;不进去?——他们在等我呢。我早已看到了他们准备的肥牛犊……停一停!别那么赶开酒宴吧!——浪子,我想起你来了,先给我讲,迎归宴以后,第二天,父亲对你说什么。啊!任凭是长子教唆的,父亲,我愿不时从这些话里听出你的声音来!
        “孩子,你当初为什么离开我?”
        “我当真离开过您吗?父亲,您不是到处都在吗?我始终爱您,从没有忘记过呀。”
        “别强辩。我有家安置你。为了你才立的家。为了让你的灵魂得到庇护,得到合式的逸乐,得到安适,得到正务,一代代辛苦下来了。你是后嗣,你是儿子,你为何逃出家去呢?”
        “因为家关住我。家,不是您,父亲。”
        “这是我立的,而且是为了你。”
        “啊!这不是你说的,是哥哥说的话。你,你造世界,造家和家以外的一切。家是别人造的,你负了名义,我知道,别人动了手。”
          “人总需要屋顶遮头。狂妄之至!你以为可以露天睡觉吗?”
          “有什么狂妄的呢?许多比我穷的人就那样过下来了。”
          “那是穷人。穷,你并不。谁也不能抛弃财富的。我曾经使你    出人头地,成为富人。”
          “哦父亲,你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当初离家的时候,我把我的财  宝能带的都带走了。不能带走的财产于我何用呢?”
          “所有你带走的财产,你都胡乱的浪费了。”
          “我把你的黄金换欢乐,把你的训戒换幻想,把我的纯洁换诗,把我的质朴换欲望。”
        “难道就为了这样,你节俭的父母才尽力传授给你这许多德行吗?”
        “为了让我受一种更美的火焰来灼吧,也许是一种新的狂热把我点着了。”
        “想想摩西在圣树丛里看见的那种纯洁的火焰吧:它发光而不燃烧。”
        “我见识过燃烧的爱。”
        “我倒想教给你清凉的爱哩。你看,一转眼完了,给你留下了什么呢,浪子?”
        “这些欢乐的记忆。”
        “以及欢乐后接上来的贫困。”
        “在贫困中,我觉得接近你了,父亲。”
        “那么是困苦逼你上我这儿来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倒是在沙漠的干燥中我最爱口渴呢。”
        “你的困苦使你更觉得财富可贵了。”
        “不,满不是!你听不懂我的话吗,父亲?我的心,什么都空了,只装满了爱。用了我所有的财产,我买了狂热。”
        “那么你远离了我幸福吗?”
        “我不曾觉得远离了你啊。”
        “那么是什么东西催你回来的?说。”
        “我不知道。也许是懒吧。”
        “懒,孩子!怎么!倒不是爱?”
        “父亲,我告诉过你了,我从没有比在沙漠里更觉得爱你呢。可是我倦了,每朝都倦于觅食了。在家里,至少吃得好。”
        “对了,家里有仆人侍奉。这样看来,引你回来的倒是饥饿。”
        “也许还有卑怯,疾病……那种朝不保夕的食物到底使我一天天懦弱下来了;因为我吃野果,吃蝗虫,吃蜜。不安的生活,当初倒激动了我的狂热,我越过越坏了。夜里,当我受寒了,我就想起我父亲家里有床给我铺好的;当我断食了,我就想起我父亲家里有丰富的菜肴总保我吃不尽呢。我屈服了;再挣扎下去,我觉得再也没有勇气,没有气力了,然而……”
        “那么你就觉得过冬发胖的小牛好了。”
        浪子呜咽着,将面孔直扑到地上:
        “父亲!父亲!甜橡实的野味,不管怎样还留在我的嘴里呢。没有什么东西会盖住那种味。”
        “可怜的孩子!”父亲一边把他扶起来,一边对他说,“我也许对你说得太凶了。你的哥哥要这样的;这儿是他作主,他要我对你说:‘你在家以外,永远不会得救。’可是听我说:是我造你的;你心里有什么,我都知道。我知道什么东西催你出门的;我是在前头等你。你该叫我啊……我在那儿呢。”
        “父亲!那么我不回来也可以找到你了?”
        “如果你觉得没有力气了,你自然可以回来了。现在去吧;到我给你预备好的房间里去吧。今天够了;你休息吧;明天跟你的哥哥再谈。”

哥哥的责备

        浪子开头就从高处下手。
        “大哥,”他开口了,“我们两个人不大相同,哥哥,我们两个人不相同。”
        哥哥:
        “这是你的错。”
        “为什么是我的?”
        “因为我是合乎常道的。一切越出常道的都是狂妄的果或种子。”
        “我能有的特点都是缺点么?”
        “只有引你回常道的可称为德行,其他一切,都应当克制。”
        “我就怕这种残害。这些受诸父母的你也想扑灭。”
        “恩!不是扑灭,是克制,我已经说过了。”
        “我听得很清楚。反正是一样的,我已经克制了我的德行了。”
        “哦也就是因此我重新发现它们了。你得把它们发扬光大。你得听懂我的话:哦我的意思不是要你低降,是要你上进;你肉体上的和你精神上的最不相同,最不受约束的元素都得谐和的联合起来,坏的得培养好的,好的得受制于……”
        “这种上进也就是我寻找的,也就是我在沙漠里找到的——也许和你要我做的没有什么不同。”
        “老实说,我倒想非要你那样做不可哩。”
        “父亲倒没有说得这么凶。”
        “我知道父亲对你说什么。那是含糊的。他自己再也说不明白了;因此谁叫他说什么,就说什么。可是我懂他的意思。在仆人中我是传话人,谁想懂父亲的意思就得听我的话。”
        “没有你,我也很容易听懂。”
        “你以为听懂了;可是实在听不懂。解释‘父亲’的意思不该有几种解释法;听他的话不该有几种听法。爱他不该有几种爱法;这样一来,我们才可以联合在他的爱中。”
        “在他的‘家’中。”
        “这种爱引我们向家中,你是知道的,因为你毕竟回来了。现在告诉我,是什么东西引你离开家的?”
        “我老觉得‘家’不是全宇宙。我自己呢,我并不完全是如你所盼望的那样一种人。我不由自主的想像另外的文化,另外的地方,想到许多路可以走,许多路没有人踩过;我想像我身上有一个新生命跳出来了。我就逃走了。”
        “想想看,如果我像你一样的抛弃了父亲的话,那会弄到什么地步呢。仆人和盗贼一定把我们的财产都抢完了。”
        “那于我也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我瞥见了旁的财产……”
        “你妄自夸张罢了。弟弟,无规律状态的确有过。人是从怎样一种混沌中出来的,你不妨领教领教,如果你还不知道。他出来得不好;带一身原始的重量,只要神灵一放手,不再提起来,他就重新掉下去了。你不要以己身作试验:组成你的各种安排得很好的成分专等你一放纵,一松,就归于无主状态了……可是这一点你永远不知道,就是人造就人,要经过多长的时间。现在的模型已经得到了,我们就得保住它。‘你要持守你所有的。’圣灵对教会的使者说,他接着又说;‘免得人夺去你的冠冕。’你所有的,就是你的冠冕,就是这个在他人上亦在自己上的皇权。你的冠冕,篡夺者伺候着,他到处都在,他巡行在你的周围,你的身上。持守吧,弟弟!持守吧。”
        “我早已放手了,我不能再握住我的财产了。”
        “能,能。我帮助你。你不在家,我已经给你把这份财产看守住了。”
        “还有圣灵的这句话,我也知道;你没有引全。”
        “的确,接下去是这样:‘得胜的,我要叫他在上帝殿中作柱子,他也必不再从那里出去。’”
        “‘必不再从那里出去。’我就怕这一点。”
        “要是为他的幸福起见呢?”
        “啊!我知道。可是这个殿里,我却在过……”
        “你出去以后一定觉得不好,既然你又愿意回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现在是回来了,我承认。”
        “你在外边能找到的财产,这儿哪一件不有余呢!或者竟可说:只有在这儿是你的财产。”
        “我知道你给我保留了一些财产。”
        “你所不能浪费的那一份财产,这就是说,我们公共的,我们大家的那一份:地产。”
        “那么我自己的就一点也没有了?”
        “有。一份特别的资产,父亲也许还肯传给你。”
        “我就要那一份;我只愿意要那一份。”
        “狂妄之至!谁也不会问你愿不愿意。在我们中间不妨说,这一份财产是靠不住的;我倒想劝你放弃它。那一份个人的资产,就是它毁了你;就是你一下子浪费了的财产。”
        “另外的我不能带走。”
        “你回来看还是原封不动。今天够了。享受家里的安宁吧。”
        “那很好,因为我疲倦了。”
        “那么,祝福你的疲倦!现在去睡觉吧。明天母亲再跟你再谈。”

母亲

        浪子,你听了哥哥的一席话,精神还反抗,现在让心来说话吧。由于你是多么舒服啊,伏在坐着的母亲的脚下,面孔藏在她的两膝间,感觉她爱抚的手抑下了你倔强的颈背!
        “为什么你离开我那么久?”
        当你只用眼泪来回答的时候:
        “现在为什么哭呢,孩子?你已经回到我这里来了。我等你,眼泪都流完了。”
        “你还等我?”
        “我盼你,从没有忘掉过。每夜临睡觉,我总想:要是他今夜回来了,他会开门吗?我总要很晚才睡着。每早,我还没有完全醒呢,我就想:今天他不会回来吗?我就祈祷。我祈祷了不知多少次,你终于回来了。”
        “你的祈祷逼了我回来。”
        “别笑我,好孩子。”
        “母亲啊!我很卑下的回到你身边来了。看我把面孔低到你的心底下呢!我昨天的念头,到今天没有一个不觉得空了。在你身边,我简直不懂当初为什么离家。”
        “你不再出去了?”
        “我再不能出去了。”
        “那么当初是什么东西引你出外呢?”
        “我不愿意再想它了:没有什么东西……我自己。”
        “那么你从前以为远离了我们幸福吗?”
        “我并不想追寻幸福。”
        “你迫寻什么呢?”
        “我迫寻……我是谁。”
        “哦!你是你父母的儿子,你弟兄的弟兄。”
        “我不像我的弟兄。别再讲吧;反正我现在是回来了。”
        “不!还谈谈看:别以为你的弟兄跟你那么不同吧。”
        “此后我唯一的心念就是学你们。”
        “你说这句话,好像有几分不得已。”
        “没有比实行立异更使人易倦了。那个旅程终叫我走倦了。”
        “你老了许多了,真的。”
        “我受了许多苦。”
        “可怜的孩子!一定的,你在外边每夜都没有人给你铺床,每顿饭也没有人给你排桌子吧?”
        “我找到什么,就吃什么,往往只有生的或烂的水果充饥。”
        “你至多不过挨饿吧?”
        “正午的太阳光,夜间的冷风,沙漠上不定的沙子,刺得我脚上流血的荆棘,这一切全不能拦阻我,可是——我没有对哥哥说——我还得服侍人……”
        “为什么早不说呢?”
        “许多坏主人,他们蹂躏我的身体,激我的狂妄,简直不给我什么东西吃。到那时候我就想:啊!为服侍人而服侍人!……在梦里我重见到家了;我就回来了。”
        浪子重新低下了被母亲抚摩的面孔。
        “现在你要做什么呢?”
        “我对你说过了:我想尽力学大哥;管理家产;像他一样的娶一个女人……”
        “一定的,你想到谁了,告诉我吧。”
        “不管哪一个都好,随你挑。你从前给哥哥怎样办,就给我怎样办吧。”
        “我倒想依你的心来挑呢。”
        “有什么要紧呢?我的心挑过了。我放弃从前带了我远离你们的狂妄。指导我选择吧!我服从,我对你说。同样要我的孩子也服从;我的企图也就不再像从前那样的不着边际了。”
        “听我说;现在有一个孩子你早就可以管了。”
        “你说什么,你讲谁呢?”
        “讲你的弟弟,你离家的时候他还不满十岁,你不大认识他了,他却……”
        “讲吧,母亲;你为什么不安呢,现在?”
        “在他身上你却可以认出你自己来。因为他和你离家的时候完全一样。”
        “像我?”
        “像你从前一样,我对你说,可惜呀!还不像你现在一样变过来。”
        “愿我将他变过来。”
        “但愿马上叫他变过来。你跟他谈谈去:他一定会听你的,你这浪子。好好的告诉他路上有多少的艰难;免了他……”
        “可是什么事弄得你为了弟弟这样惊恐呢?也许不过是面貌相似罢了……”
        “不,不;你们两兄弟的相似点不在表面上。我现在为了他不安,比从前为了你更不安呢。他太好读书,又不常读好书。”
        “就不过如此吗?”
        “他常常爬到花园里最高的地方,从那儿,你知道,望过墙头去,望得见四乡。”
        “我知道。就如此吗?”
        “他跟我们在一起,远不如在田里的时候多。”
        “啊!他在那儿做什么呢?”
        “倒也不做什么歹事。可是他常常去找的并不是农夫,倒是最远的流氓,以及外乡人。尤其是那个从远方来的,给他讲故事的。”
        “哦!那个牧猪人。”
        “对了。你认识他吗?……听他讲故事,你的弟弟每晚都跟他到猪圈去;他只回来吃饭,也没有胃口,衣服上满是臭气。告诫他也没有用,管也管不住。有几个早上,天刚亮,我们谁也没有起来哩,他就跑去看那个牧猪人出去放猪,直跟到大门口。”
        “他,他知道不应该出去的。”
        “你从前也知道的!总有一天他会离开我的,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走的……”
        “不会的,我跟他谈谈去,母亲。你不用怕。”
        “你的话,我知道他会听的。第一晚你看见他怎样看你吗?你的破衣服上罩了何等大的魔力啊!接着又罩上了父亲给你穿的紫袍子。我怕他心目中把这一种和那一种混淆了,而且怕引诱他的还是原先那破衣服吧。可是这种猜想现在我觉得太过了;总之,如果你,好孩子,预料到那许多灾难,你一定不离开我们了,是不是?”
        “我再也不知道当初我怎么会离开您,母亲。”
        “很好!这一切,你都告诉他吧。”
        “这一切,我明晚都告诉他。现在在我的额上吻一吻吧,像我小时候你看我睡觉一样。我困了。”
        “去睡觉吧。我去给你们都祈祷一下。”

和弟弟的谈话

        这是在浪子隔壁,一个并不小,四壁光光的房间。浪子手里拿着灯,走过床边去,他的弟弟正躺在床上,脸对着墙壁。他开口了,声音低低的,怕孩子睡着了,这样才不至于吵醒他。
        “我想跟你谈谈,弟弟。”
        “谁叫你不谈呢?”
        “我以为你睡着了。”
        “不睡觉也可以做梦。”
        “你原来做梦;那么梦到什么呢?”
        “与你何干!既然我自己都不懂我的梦,我想你更不能给我解释了。”
        “那么它们是很不可捉摸的?要是你讲给我听,我倒想试试看。”
        “你的梦呢,难道是你自己选择的吗?我的却只能由它们作主,比我自己还自由……你来干什么呢?为什么搅醒我呢?”
        “你没有睡着,我来轻轻的跟你谈谈。”
        “你没有什么话跟我谈?”
        “没有什么了,要是你用这种语气。”
        “那么再见。”
        浪子走到门口去,可是把不过微微照亮房间的那盏灯放在地上,然后又走回来,坐在床沿上,在朦胧里慢慢的抚摩孩子那翻过去的面孔。
        “你回答我的话比我一向回答哥哥的话还要凶。然而我从前也反对他。”
        倔强的孩子突然直起身来了。
        “说吧:是大哥叫你来的吗?”
        “不是,小弟弟;不是他,是母亲。”
        “啊!你自己倒不会来。”
        “可是我来是为朋友。”
        翻起身来,孩子一眼瞧住了浪子。
        “在我的亲人中怎么还会有人是我的朋友呢?”
        “你误解大哥了……”
        “别对我讲他吧!我恨他……我讨厌他极了,一提他我就忍耐不住。他就是使我对你说气话的原因。”
        “怎么会这样呢?”
        “你不会明白。”
        “然而讲讲看……”
        浪子把弟弟抱过身边来,而孩子也早已软化了:
        “你回来那一晚,我睡不成觉。整夜我想着:我另外还有一个哥哥,我却不知道……就为了这个,我的心才那么猛烈的跳着,当我在院子里看见你走来,满身罩满了光彩。”
        “唉!我那时候是罩着破衣服呀。”
        “是的,我看见的;可是早就光彩奕奕了。我又看见父亲做什么了:他给你带一只戒指,大哥没有的戒指。我不想向谁问你的底细;我只知道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你的眼睛,在酒宴上……”
        “你在场吗?”
        “噢!我知道你没有看见我;你始终望着远处,什么也没有看见。第二天你跟父亲谈话,那还好,可是第三天……”
        “讲吧。”
        “啊!即使单是一句亲爱的话,你也可以对我说呀!”
        “那么你等我了?”
        “等死我了!你以为我本来就讨厌大哥到这个地步吗,如果你那一晚不跟他谈,不跟他谈得那么久?你那时候有什么话呢?你明白,如果你像我,你就跟他没有什么共同点了。”
        “我曾经犯了大过失。”
        “会这样吗?”
        “至少违逆了父母。你知道我曾经从家里逃出去过。”
        “是的,我知道。那是多年以前了,是不是?”
        “那时候差不多跟你一样大年纪。”
        “啊!……这就是你所谓的过失了?”
        “对了,这就是我的过失,我的罪孽。”
        “你走的时候,就觉得不好吗?”
        “不;倒觉得我应该走的。”
        “后来出了什么事了,竟把你当初的真理改成了谬论?”
        “我受了许多苦。”
        “就为了这一点你才说:我犯了过失了?”
        “不,不全是;就为了这一点我才反省了。”
        “那么你以前就没有反省过?”
        “不,反省过,可是软弱的理智由欲望摆布了。”
        “就像后来由痛苦摆布了。以至于今日你回头了……屈服了。”
        “不,不全是;不得已罢了。”
        “你终于放弃了那种生活,你从前倒愿意过的。”
        “我的狂妄劝我过。”
        孩子停了一会儿,不作声,于是突然呜咽哭泣起来了:
        “哥哥!我就像你离家的时候一样。噢!说吧:那么你在路上只碰到欺骗的东西吗?那么我预料到外边和这儿不同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吗?我心里感觉到新的一切都是痴心妄想吗?说吧:你在路上碰到什么灰心事了?噢!什么事催你回来的?”
        “我一向追寻的自由,失去了,变成了俘虏,我得服侍人。”
        “我在这儿也是俘虏。”
        “哦,可是服侍坏主人呢;在这儿,你服侍的毕竟是父母。”
        “为服侍人而服侍人,难道连选择主人的自由也没有吗?”
        “我从前也希望过。看我的脚能带我走多远,我就走多远,像扫罗寻他们的驴子,我寻我的欲望;可是他找到王国,我却寻到苦难。然而……”
        “莫非你迷了路了?”
        “我是一直向前走的。”
        “你敢自信吗?然而还有旁的王国,还有无王的国土,你可以发现呢。”
        “谁告诉你的?”
        “我知道的。我感觉到的。我仿佛早已在那儿统治了。”
        “狂妄之至!”
        “啊!啊!这是大哥对你说的话。为什么,你,现在你又对我说呢?怎么你不保留这个狂妄呢!那你就不会回来了。”
        “那我就不会认识你了。”
        “不至于,不至于,那边,在那边我可以会你,你可以认出我是你的弟弟;我甚至于还觉得,就为了找你,我现在要走呢。”
        “你现在要走吗?”
        “你不了解吗?你不鼓励我走吗?”
        “我倒想免你归来;可是先得免你一走呢。”
        “不,不,不,不要对我说这种话;不,你也不愿意说这种话的。你自己也是这样,是不是,你从前走的时候,也像一个出征的人吧。”
        “而这也就使我更觉得服侍人难以忍受了。”
        “那么你为什么屈服呢?是不是你早已这样疲倦了。”
        “不,还不是;可是我怀疑了。”
        “你说什么?”
        “怀疑一切,怀疑我自己;我想歇足,想归附一方了;这个主人所许给我的安适把我引诱来了……哦,我现在感觉很亲切;我完了。”
        浪子垂下了头,用手掩住了眼睛。
        “可是当初呢?”
        “我长年累月的走过,野蛮的大地。”
        “沙漠?”
        “不完全是沙漠。”
        “你在那儿找什么!”
        “我自己也闹不清楚了。”
        “你站起来吧。看床头桌子上,那边,那本撕破的书旁边。”
        “我看见一只开了口的石榴。”
        “这是那一晚牧猪人带给我的,那一次他出去了三天。”
        “对了,这是一只野石榴。”
        “我知道;它是酸得有点儿可怕;然而我觉得,如果我渴极了,我会咬它吃的。”
        “啊!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在沙漠里就是找这种解渴。”
        “那种口渴非吃这种不甜的水果不能解……”
        “不;越吃越喜欢这种口渴。”
        “你知道它是在什么地方采来的?”
        “这是在一个荒废的果园里,到那里近黄昏了。四周再没有园墙隔开沙漠了。那么有一条小溪流过;有一些半熟的水果挂在枝头上。”
        “什么水果呢?”
        “跟我们园子里的一样;不过是野的。那边成天都很热。”
        “听我说;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等你?不等今夜完了我就要出去呢。今夜;今夜不能发白了……我已经束好腰了,今夜我已经藏好草鞋了。”
        “什么!我不能干的,你倒要干了?……”
        “你给我开了路,想到你,我就会有勇气。”
        “我应该佩服你,你倒应该忘掉我。你带什么东西呢?”
        “你知道的,我是小儿子,没有什么家产可承继。我出去,什么也不带。”
        “倒是这样好。”
        “你从窗口看到什么了?”
        “我们先人睡在那儿的园子。”
        “哥哥……”孩子从床上站起来,用变得和声音一样温柔的胳臂,围住了浪子的脖子,“跟我一块儿走吧。”
        “留下我吧!留下我吧!留下我来安慰母亲吧。没有我,你一定更勇敢。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天发白了。一声不响的走吧。来!吻我一吻吧,弟弟:你带走了我的一切希望。勇敢点;忘掉我们;忘掉我。但愿你不至于回来……慢慢的走下去。我拿灯……”
        “啊!握我的手,一直到大门。”
        “留心石阶……”
Tout ce qui est vrai est démontra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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