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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名家与博南到艾芜的漂泊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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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4-3 12:0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不是吝啬赞美,而是因为除了那一点回忆的味道,还有明显的压抑。他们迫不及待的想要摆脱这种纠缠。摆脱,才能获得生命,而见到阳光才会长出一口气。
西行以求遇见什么奇迹或是找到真理的想法,不是只有他一人。北方的丝路,如血的残阳下,是一长列骆驼商队的黑色剪影;还有美丽的蓝天戈壁,这种画面浪漫而吸引人。但漫卷黄沙,无边的沙漠中浮出的一具具寂寞的骸骨无声的诉说,可能会更让人愿意相信。无疑,相反的方向,才是真正的绿洲。即使路途坎坷,村庄星稀,但不一样的光怪陆离,应该也是能增长见闻,排遣寂寞的。西边的天际下,就像已是茫茫世界的尽头,这种诱惑,吸引着很多人。他的同乡——杨升庵,就在那儿度过了羁旅生涯的全部时光;更久远的历史;加之马可•波罗、徐霞客笔下对异域的描述,很快就让他心潮澎湃了。
为了避免纠缠,省略不必要的叙述,我们假定当他睁开眼睛,已经站在昆明的街道上。散漫的溜达了几天,感觉还行。一袭青衫,挎着一个帆布包袱,里面几本旧书,一把油纸伞,轻快的步履载着自己修长而青春的躯体,携来一阵清新的微风——他对自己感到相当满意。只是裤兜里那带着体温的几个铜板,有时会增加他的隐忧,但对一个小伙子来说,这些根本不算什么大事。一路上他甚至还想行侠仗义、广施仁爱,整出一点事迹来,但旅途的漫长艰辛使他改变了这种想法。很快就囊空如洗,西南的生活不是想象那样靠几个小钱就可以过天堂日子的。更糟糕的是还遇到了盗贼。
在漂泊中,可以通过出卖苦力、打工、给一些慈善的组织做杂役,这是原就计划好的。可自己身体不够强壮,总会遭到无端的欺负和嘲笑。
他的形势甚至比乞丐还糟,包袱里的几件脏衣服、几本破书——也把他的心情一起带走了。诡诈的脚夫甚至连自己的一双破鞋都看得上,被店家赶出门后还得盘算到哪儿可以遮蔽风雨。
这时他想到了一个不知是哪里读过的名言:当这个社会不容我立足时,我要钢铁般的顽强生存。
这大约就是艾芜初到云南大地所获得的领悟了。
之后,他开始继续西行。那是一段怎么不堪回首的行程啊!碰上了一年中最糟的月份,路途深邃,气候严峻,一路都是死气沉沉。到处黑灯瞎火,根本就无处安身。刚庆幸脱离了充满敌意的城市,却又碰到了肮脏不堪的村民。赶马人的不友好、饭店老板的冷淡、下苦力的恶意排斥,所以他宁愿夜间赶路,尽找那些没有人烟的地方穿行。
按照书中叙述,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基本上是在博南山一带晃荡。他把那儿描绘成一片苦海,这也没什么可争辩的,名家提到博南,你确实很难找到什么溢美之词。《博南谣•汉德广》开始就是一首苦歌,然后又有升庵先生的“黄金失手泪滂沱”;埃德加•斯诺虽然对这伙还没有见识过手电筒尾随而来的人(他应该感谢上帝给了他高大而壮实的身体,那伙人放弃了抢劫)感到有意思,对头插野鸡毛的马锅头的豪放不羁很是羡慕,甚至那个有气无力的县长,也觉得可爱,但他的中国翻译,一个归化了的基督徒——寿珠,却抑制不住自己的鄙视:这是我到过的最糟的地方,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虽然信仰丧失、一片死气,却从未被忘却;佛罗伦萨纵使堕落,却不妨碍旅人但丁从那里找到真正的诗。忽必烈就喜欢每天都要听马可•波罗从那个地方远游而归的这方面报告,只是有时又无法容忍某些看似无关的内容。有一天,他对马可发火了:
“别人带给我的是蕴藏着闪闪黄金的矿脉、水草丰沛的牧地、愿意忠诚于可汗的臣民,还有那些军事上出奇制胜的不为人知的密径;而你,却老跟我讲有个人饭后在自家的阳台上看夕阳染红的远山,还有人在暮色中的小桥头独自徘徊,还有在沙河边洗衣服的女人……等等,你的跋山涉水到底有何意义?”其实,除了马可,没有人更了解可汗的内心了。百战百胜的行军、络绎不绝的朝拜臣服的进贡、地图上每一天都会扩展一点点的疆域,迷迷糊糊中漂浮的无力感,已经使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否还在掌控这个无边的帝国,胜利则变成了一种莫名的空虚感和没有实质的概念,而自己的征战,也不知还要坚持到什么时候。
“我们是否有一劳永逸的办法,来结束这无休止的征战?”可汗试着问马可。
马可立即带着会心的微笑献上他此次回来绘制的地图。在这张地图上,他们看到了永昌和叶榆之间的道路被一条长河隔断。可汗用手指了指那儿,问:
“两边都有些什么?”
马可答道:“全是一些广袤的密林,还有藏于其间无数的蛮人。”
好像获得了什么新的力量的启示,可汗把一枚图钉用力在这个交叉位置上按了下去。
“好了!希望这枚插下去的钉子,能牢牢扼住这个咽喉,这才是我的那片疆域能永久太平的保证!”
至于升庵先生,云南名山大川众多,他却独选博南,结庐而居,自号“博南山人”,实是一个值得深思的有趣问题。这种前后的矛盾虽然不一定不合常情的心情也使人不得不为之好奇。苏轼有诗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含有为了能够每天吃到自己喜欢的荔枝,即使做人家的儿子都愿意的意思。中国有句古语又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即使像我爷爷这样土生土长的杉阳人,仍然在自我介绍中强调自己重庆沙坪坝的祖籍。那时,与人交谈,他总是刻意的使用川腔,说话的拖得很长的声调也就愈加明显。所以,升庵先生自号的“博南山人”难免会使人浮想联翩。按明律,升庵先生要到70岁才准回来,但鉴于对他的生气,嘉靖皇帝其实是想对他终身流放,事实上这种想法也实现了,以杨升庵的聪明,当时他应该就意识到了。
不过比起这种沮丧的心情,边疆的这块热土却是截然不同的喜气洋洋,尽管官方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是边疆的荣幸。如果能为这块蒙昧的土地播撒下一粒文明的种子,使其生根发芽;如果能让状元郎为我们创作出立书、立言、立德的鸿篇传世,实在是身处文化圈中的张含、李元阳等人孜孜以求的目标。只是,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们更深切的感受到,须有一个助其才智充分发挥的环境,而前期的这种殷情相待,也应适时转移到一种更为细致入微的身心安抚上。
史料记载显示,以他罪卒的身份,却添置了贴身内侍,实赖好友张含、李元阳的“好意”而勉强为之。就黄夫人而言,有人用心照顾夫君的饮食起居,只要恪守主仆之道,帮其静心调养,不致“乐不思蜀”,时常妙笔生花,抒发两地之情,鸿雁传书,这自然是她所乐见的。三名女子中,一名白族、一名摆夷、一名汉族,各处一隅,忠实的帮其看守着书屋。白族显然来自李元阳的殷情,摆夷则是张含的好意,而汉女则可能来自一次偶然的邂逅。当然,个中应已顾及到自己融入当地和便利等诸多问题,只是他在博南的时间更长一些,可几面兼顾。
状元就是状元,他确实比一般人聪明而独具慧眼。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与前期一些“思归”的悲歌相比,状元郎已逐渐步入正业,以博南为家,专注学问,为云南文化发展做出了应有贡献。
艾芜的情形则较为凄凉:他只是一个过客,完全谈不上好感。他跟那伙人在一起,平时就记记账,提提水,凑凑柴火,偶尔也配合一下行动,但这算不算入伙呢?对此他总是矢口否认。他是一个有自己准则的人,他一直认为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帮一下这伙同是可怜的人。是那个女响马的什么地方感动了他,他说不出来。他本可以拒绝的,因为他的行程还很远,结果却没多想就跟了去,真是见鬼。不过他当时可是走投无路了——是饿昏的,倒在松林中,被这些家伙发现。
多数人,无论最初如何志存高远、心怀天下,却总会在无意间透露自己的软弱,寻求被保护的欲望和对这个尔虞我诈的环境的不信任……从字里行间观察,艾芜还是难脱这方面意识,不过他毕竟受过“新思潮”影响,尽管最终仍无甚斩获。在熟悉的西方经典中,“弱男子”配“女侠客”的事例是罕见的。战争史诗中的男主角又都崇尚英雄主义。较为少有的《命运交织的城堡》里的女野人,身高力大,收拾那伙抢劫她意中人的匪徒如同折碎柴一般。只懂得佩戴兵器的王子在她面前简直是婴儿。总的来说,女骑士不会喜欢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就如同阿忒密斯天生厌恶爱情,或是中了埃洛斯的钝箭一样。同样,王子也受不了她的那股野气;狄俄墨得斯甚至说:“让我死在阿玛宗女战士的双刃斧下吧,我可不愿意和帕里斯这种不名誉的人交手。”傲气中仍不忘对女武士调侃和贬低一番。中世纪的女骑士往往对应年轻英俊的贵族骑士,虽情节曲折,但结局可想而知。
艾芜就不愿做“弱男子”,他确实经过了一定的“改良”。不管算不算另辟蹊径,东西方思想意识的对比实际上很有意义。我们确实有很多“弱男子”和“女丈夫”的好题材,较近的有方世玉的母亲苗翠花,16岁就嫁给年过六旬的商人方德,还有武侠小说中的类似情节,也很世俗化。倒是《聊斋志异》有一篇《女侠》,刻画了一位独立于生活之外的女侠士,算是少有的名副其实。像《白蛇传》、《劈山救母》等,则是传统的经典,尽管仍有一些受影响的痕迹(像美狄亚、维纳斯),毕竟创造了另外一种美。抛开杀人是如何的凶残,诡计是如何的阴险不说,只是想象一下三月里烟雨中的江南,断桥边的一次邂逅,一袭青衫对应的是仙境中清寒的白色,任何声响都只会破坏这种美的画面,更不要说是借伞或是任何的寒暄了;经历过爱情的人都知道眼神的作用超过言语的道理,他们所追求的其实只是在桥头相遇瞬间的一瞥;这个世界最伟大的作品,很大程度就与这一瞥有关。
然而,这些戏剧作品演化的结果就是:男角往往只需要女花旦来演就行,书生相公则极需强有力女性的保护,女侠在这种奇怪的关系中常想象自己是常山赵子龙……可接下来就一发而不可收拾,像花木兰、樊梨花、穆桂英、十二寡妇出征等……这可能是知识分子在郁郁之中的暗讽吧。我常常怀疑,是否就是这种情愫和倾向的影响,才导致了我们的软弱和缺乏自强呢?
在艾芜当时所处的那个环境是毫无诗情画意可言的,用他的说法——尽是“险山恶水”,不说升庵先生前呼后拥的待遇,比起张贤亮笔下的章泳麟、许灵均心中对祁连山、敕勒川劳改农场的最初印象,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流放;同时,在这种环境下对爱的渴求却又非常强烈,你可以想象一滴普通的甘露对荒漠中的人意味着什么。遗憾的是,在那个环境下的女性则更显得理性、生活化得多,这种感情上的不对等,或许才能达到某种理想的平衡吧。马缨花是看中了章永麟的“细皮嫩肉”和书生气息,但却利用自己的魅力,巧妙的周旋于男人之间,这曾让他感到痛苦;秀芝则完全是走投无路,换成是个60岁的鳏夫,她也不会去计较什么的,但她运气实在太好,摔了一跤,却捡到了宝;而许灵均倒是把整个生命都投入到那片大草原和妻子的怀抱中,像以扫一样,连长子权也甘愿放弃。其实,在那种环境下,只要略有风情、姿容尚佳的女子,就能很好的把握这种富于魅力的角色了,就像在一个崇高而险峻的地方,一座普通的古建筑,看起来也像琼楼仙阁。是大地母亲造就了她们的这个样子,这些都是由环境和地位决定的。
《在山峡中》是艾芜的佳篇,题材还被拍成了电影《漂泊奇遇》。从他的路线行程和所描写的细节来看,那里是著名的兰津渡口。这里有一些细节的描述,对于今天可算是提供了难得的资料:
江上横着铁链做成的索桥,巨蟒一样,顽强而古怪,渐被夜色吞没……凶恶的江水,在黑暗中奔腾,咆哮的击打着礁石,发出可怕的巨响。两岸巨人一般的山峰,好像也受不了脚下奔流的喧嚣,极力将头躲入群星寂寥的空际。桥头的江神祠(当指杉阳这一面)、土地庙,破败而荒凉,孤独无依,只等江风和流水带走它的余年。他们回来了——也就是从九转十八弯——“爬了下来”,在石砌的神祠里,泥菩萨塑像下面,点着蜡烛,煮着一锅腊肉。这肉早就熟了,太过了肉丝就会变硬变老,可他们还不愿意吃,只是想充分的不让这弥漫的香味被浪费掉,同时,还在等着没有回来的人。
火光中,他和几个男人没什么可说的,索性开始看书。这简直就是蔑视!但即使没有他这道不和谐音符的存在,这些匪人之间也同样是没什么好说的。他们不太愿意交流这种为生存而挣扎感受,现在还能坐在这儿,已是万幸,实不该炫耀;至于每一个人的过去,谁又愿意再去重温那绝大的悲痛?只是,总不该一直这样垂头丧气的干坐着。
终于,银铃般的笑声,冲破了这个黯淡的世界,沉闷、忧郁,统统散去,换成一种更为专注的期待。她的到来打破了僵局,这个腐朽的神祠总算有了一点生气。他也舒了一口气。在场的每一个男的都能体会到这种感觉——这里太需要这种声音了,她一来,气氛就不同了。这位舵把子的掌上明珠,待他如自己人般亲近。不过危机感是伴随着一起存在的,那个叫“夜白飞”的响马,很是殷勤,实在是个值得注意的情况;而且对他又采取半敌对的态度。幸好野猫子对那个人并不待见,依然我行我素。舵把子,对他有一种长辈般沉默的关怀和庇护,只是比较寡言,一根烟锅喷出的云雾总是把他本人隐藏在更加神秘之中。他或许是想:不该让自己爱女走这条路,而是应该有正当的生活。做父亲的有这个责任和能力。这个书生有知识,又一表人才。等干得差不多——或者说适当的时候,可以给他俩一点钱,找一个偏僻的地方隐姓埋名的生活,好好把下一代培养成栋梁之材。
这种美好计划其实很容易想到的,实施起来又不难。
只是,命运女神已为他们做出另外的安排。飘泊者自认为跟他们不是一路,虽然跟他们合作过,但由于内心的“洁癖”,虽对这些人充满同情,却难以容忍他们的方式。他这个年龄最恨别人把什么强加给自己。他读的书也一直影响他真实情感的决定。他很矛盾。她也提醒过他:“我爹爹说,我们是踩在刀口上过日子,迟早有掉下去的时候。”他当时离家出走,初衷是为了逃婚,还是为了救国,自己也很不明确,可现在却又有陷入可怕泥沼的危险。年轻人总是敏感、骄傲,又有点愤世嫉俗,差不多算是一个义正词严的道德审判者,而且一想到他的使命,又热血沸腾起来,哪怕是迎着死亡,也一样急不可耐。
三块银元,感觉更像是野猫子临走时留给他的纪念,或者信物。也许,这能够证明她是希望能等到再见到银元的时候。
继续前行又回到原本的样子,世界暧昧不明,一切都是平庸的,只剩下同情和一些寻常的兴趣,还在勉力的支撑着他的耐心,也只有荣誉和业绩的追求,还能转移这种痛苦。
多年后,在必然的回顾中,他深感自己一无所获。那曾为之骄傲的追求,也深深的解读到一点平庸与自私。在孤独难耐时,在漫步思考中,在夜深难眠的辗转之际,他不是想不到那个地方。也只有那里,才对他有一点镇静作用。虽然他至死都不知道,那个夜晚,他住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他背靠的是什么山。潜意识中,那个印象非常模糊,实际上他是需要一种更为清晰的感觉。
他的第二次南行,谋划时间如此之久,但真正付诸行动时,却只像是一次普通的路过,或者采风,一种以创作为目的的行走。不过他确实对那些巨变感到欣喜。刚下飞机他就对比了一下他曾经到保山所需要的时间。如同深海里的鱼群一样,滇缅公路上一块块黄绿色的稻田延绵不绝的撞入眼中,真是目不暇接,吸进去的稻香味好像把体内衰老的血液给全新置换了一遍。真清爽!他忍不住又深吸了一口。在上江的甘蔗林,他打听了红糖的产量和销路,不时做着笔记。在潞江坝,他看到香蕉、芒果、荔枝、桂圆真是非常适宜。在德宏的橡胶林,他更关心割胶工人每天的纯收入。如果有曾经认识他的人,就一起合影,赠纪念品,如果对方看着可怜的,再塞点钱。可这是一些既定的安排,仓促得不容喘息,更不容思考。此外又有一些额外的耽搁,这就挑动了他原本脆弱的神经,为念念不忘的失落而努力的一点点慰藉,却被横加插入的可笑剧目拉回到变本加厉的失落中。
即使一直手揣裤兜,他还是会有一种奇特的不安全感——那个本来放在中山装上衣口袋里,还将纽子扣住的,总是怕会不翼而飞的——多年前留下的盘缠,仍然让他感到不安全;在那个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已经消耗掉三分之二了,仅有的这一枚,他不想让它磨得光滑,从而失去原来的纹路、黑斑、质地和标识,不过他的理性,还有现实条件,都不大支持他的一些想法。
只有当忍耐力冲破极限时,他才会有异乎寻常的举止。他取消了一些看点,拂了几位地方显要的好意。归程中他又脱离了部队,只有一名爱徒相伴相随。他的解释是需要留在保山处理一些私事,但脸色苍白,神经兮兮,仿佛是要去做一件什么坏事,又怕遭到阻挠。但事实是,一些个人的意愿,只要自己不觉得没有意义,谁又能来说三道四,横加干涉呢?
循着以前走过的路回去,大致要半天时间。一接触那条由扁长形的大石块镶砌的道路,他的思维就活跃起来,甚至有点如饥似渴,仿佛过去这么多年他并没有真正生活过,现在才是真正意义上全部生活的开始。沿着板桥青云街到官坡、天井铺、水寨、平坡,一路都有石板路和马蹄窝不断追赶太阳的脚步,不会走错道的。
山体的侧影在慢慢的移开,拐过最后一道弯,隐于两岸对峙的悬崖陡壁之间,横跨滔滔江水之上,随着脚步的移近,会逐渐清晰,慢慢显现出它恢弘而古老形象的铁索桥——气势迫人的就出现眼前。他心怀激动的轻轻靠近,像是怕惊走眼前的幻景。鸣雷般的响声使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巨大的震撼,一些模糊的感觉似乎有所顿悟,同时又意识到过去真的忽视了太多东西了。但他首先该关心一下对面江神祠的情况,一些记忆可以慢慢的复苏。
他就这样摇摇晃晃,抓着链子,随着桥的晃动,步调一致的走过去。破败、腐朽、荒草丛生,到处是残垣断壁,塑像早已不见,屋顶补缀蓝天,墙上并没有刻下给他的留言……这些本在意料之中。而还能找到他那晚躺下的位置实在感到庆幸,好像多年来过往的人也很理解他。 他从头到脚,全面的清扫了一下神祠里的积尘和蛛网,撒了点水压压灰,然后师徒二人又去被太阳照耀得灰白而无生气的江坡上割了几捆山草、芦柴杆,一部分铺在地上。还用毛巾,把那几块一直固定在那儿的,已经坐得光滑的石头慢慢的擦得透出幽光。这些事蓄谋已久,每个操作步骤都按他在几十年前的深夜的床上的想象促成了。做这些让他心满意足。不过也有种奇异的感觉,这样是否真能接触到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这有点像祭祀前的准备活动。事实上,他并不期待什么奇迹,也不是为了加强某些记忆,在自我、回忆、本该有的幸福和真挚情感之间徘徊,他已逐渐掌握了这些灵魂的根本秘密,他的智慧已能使他做到这点。透过厚重而粗糙的石墙,仿佛是一面能看出很远的巨镜:昏暗的幽光犹如坩埚中缓缓溢出的黄金汁液,一个,两个,三个,踽踽而行……然后延续出去很远,是排列有致的一个个黑点;很多古老的幽灵曾在此驻足,流连忘返,他忽然清晰的意识到了这一点。现在,他想把自己内心真正秉持的意志,通过某种强化了的方式,固定下来。透过这种特殊的渠道,与漫漫的时间长河中留下的一长串自己最关心的,最杰出的灵魂的秘密一起在此交融。他已不再去期盼来自外面这个世界的声音了,反倒是这些难以熄灭的激情,很需要自己前去安抚一番。
太阳一过正午就被罗岷山遮住,整条峡谷是一个竖井的形状,井里面光线极度黯淡,暮色深沉,如凝聚着寒冰。除了顶上那片天透着一点点光和空气,只剩“井口”上方还浸染着一小块淡红色,沉重的黑暗一整块一整块的慢慢压了下来,越堆越高,差不多难以抬头。
“你拿小桶去提点江水上来,小心一点。”
同伴照做了。
“把柴架上,把火烧起来……”
“把锣锅支起,把我们带着的那块腊肉煮进去吧。”
“先生,这……难道还不走吗?”作为对恩师的尊重和理解,他一路上一直默默忍受着,无声的支持他的行动,但觉得总有一些行为并非是出自一个思维健全的头脑。
“我们铺好行李,就在这住一宿吧,不会难受的。你试试就知道了。”他带着愉快的安慰口气商量着说,极力想使自己的同伴高兴起来。
反正时间也晚了,四周已一团黑暗,估计也没什么好去处,同伴也只好叹息着将就。他还是个孩子,总体来说一直很乖,但一直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还是很影响心情。
他凝视着跳动的火焰,红光闪闪的那孩子的瘦脸膛,一脸的无所谓和委屈的模样,根本不愿与他交流,这更让他想起当时的自己。起风了,江风逐渐加大级数的准时的呼号和着江水拍打礁石的鸣雷般的声响,小石屋里的震荡,使两个人逐渐感到已处在漩涡的中心,正失去方向感,像是汪洋大海的惊涛骇浪中听天由命的孤筏。不过石屋子位置很好,处在一大堵岩石的怀窝中,与顺着江刮来的狂风形成一个死角,类似月牙泉,外面的风吹雨打、飞沙走石其实并没有影响。石床上垫着又厚又软的山草,围着火龙,和衣而眠,自己却不想睡,风浪怒吼的交响曲现在开始有一点点友好的迹象,尽管仍在虚张声势。后半夜的霜降很有意思,滴滴答答的来一阵子,还有江坡上的草、动物、砂砾的窸窣声,自己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有时不禁暗笑。
“什么都不会消失,”他兴奋的想。“只是转移、积聚在某个地方了,问题是我不知道到底藏在哪儿;真很有意思。只要我头脑清晰,时光并不能带走什么的。”
第二天清晨,他依旧显得神采奕奕,努力的想战胜自己的一点点自我怀疑。透过峡谷的第一道光线,斜照在对面的石壁上,就在沉睡的蓝色空间的外围点起了一团辉煌的火光。他从桥上信步走了过去。石壁依旧。他想起较矮处刻着“潭清壁立”的地方,也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做饭的闲暇时间,悠闲地靠在石壁上,卷起的裤脚,笔直的小腿圆实而紧绷,泛着古铜色的光泽,瘦而狭长的脚板趿在凉拖鞋上。斜着脑袋看他一眼所含的笑意和情意,这给予他的——姑且说是礼物吧,都是极其珍贵的,当时他俩谁也没有意识到,如一个镂金的精致酒杯,天然的杰作,失却后就无法在市面上补充了。他努力地想使她的那首歌更清晰一些,歌词一字不差,调子也是,只是如果由她自己吟出,才有原来的味道:
江水呵,
慢慢流,
流啊流,
流到东边大海头,
那儿呀,没有忧!
那儿呀,没有愁!
世界上已只有自己一人还记得这首歌了,甚至包括歌者本人。这是多么的让他感到自豪啊!而这也意味着,他才是自己最好的伙伴,没有期盼,没有依赖;往后,他就是自己的引者,每一步都无比坚实。
……——自然已让人乏味,但风景中的你,却让我回味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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