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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扇的爱情:谁知道容易冰消
发信站: 北大未名站 (2006年10月18日23:41:22 星期三) , 站内信件
这一句唱词,倒颇似戏里的情爱。爱情若建立在家国君父之上,当这一切坍圮的时候,爱情亦随之灰飞烟灭。
复社名士,秦淮名妓:首页新闻上的这两个烂熟的词用的真好。男女主角在人们心中的映像,百年如斯,数百年皆如斯;而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似乎亦难寻觅在此之外零落开的影子。或许是离舞台太远,廿余排的座位,本自窥不清戏人面容;然而候的清俊或是李的媚婉,似乎也与这剧无关。他和她的相识,是积年风月老手用一句“正好梳拢”便概括了的;这样秦淮式的相逢,该是多少绮艳故事的开篇,又该造就了多少个李贞丽?纱幕后的琴声也渐娇懒起来,只是这样的背景音乐却更似一幅幕天席地的帷帐,素未谋面的人们在后面传递出社会身份的符号,以期辨别与被辨别,以期完成这一件组织交付的革命工作的接头任务,以期他们共同的却从未见过的家、国、君、父。记得南湖上曾经也是有一只渡船的,船头也有一个年方十余的孩子咿咿呀呀的拉着胡琴,船舱内则是几桌麻将,那场面也像极了秦淮上灯船的迤逦,只是里面偏生是复社文人的聚会,还要张榜挂灯的显出来。
复社。是的,复社。人当他面道:只怕我们复社君子,尚及不得她。她当人面道:东林学士,俺青楼辈好生敬重。单这一句也便可窥出了,其实在候出现的无数个夜晚之前,他便已来过那座画楼。平心而论,是党争成全了他,是乱世成全了他,这里勉强再算上他一直维护着的君父大义罢,换言之亦是与他对立的群党宵小成全了他,所谓疾风劲草板荡忠臣,没有阮大铖的白脸也断无候氏的正生面目。若是生逢盛世歌舞升平,侯方域则不会超出风流文人的范围,他与香君的结合也不会比梳拢拥有更多的含义,而他所牵挂想念的女子,也不会在东林与魏党间的抉择中最终确立自己的身份定位,并在此心理的驱使下褪去她所厌弃的装裹,拒绝念唱她所厌恶的台词,不管头上那束光源来自何处,都不惧怕拒绝在那强光之下映出自己短缩的影子。
一见钟情,相处不到月余即能生死相许,若是要给一个理由的话,也只能说她爱的是那个贴上复社东林标签的他,并且一直都爱。他敬的是那个和他站在同一阵线甚至更为激烈决绝的她,并且一直都敬,直到这想象终于落实到一个真人的头上,何况她长得并不坏。
比起身体的严丝合缝,他们的影像早已先一步进入彼此的心灵。
他们在戏台中间搭起的楼阁上缠绵缱绻,阁下是白脸在夸张地念白,灯的明暗打到恰到好处,让那歌舞的脆弱在严严实实的现实里被淡化到虚无。亭台被挪去,上来一队兵,中间一个人振声地说着什么,后来又是几队兵,几个人,几柄斧钺的乱打,纱幕后锣鼓喧天,只是这喧哗反更让我察出了真实。看戏人的心不那么悬浮在飘渺的亭台上了,此刻戏台上连空中楼阁都没有,像真正的生活一样,乱成一团麻。
漫溢的悲情与奢侈的念心,都被逐一安插在军国大事里。当史可法死守扬州的时候,我像目睹侯在人去楼空之时恸哭伤逝一般的想要流泪,只是前者似乎更有流泪或是发出声音的理由。借男女之情,写兴亡之感,文学史上的这个定义也算是极准确的了。情、泪,即使实体化如扇子,也不过是一根串珠的线。当一粒一粒的珠子滚落下去之后,这根线似乎也丧失了存在的理由,即如道士手中拂尘千丝万缕中的一缕,或是一根吊死旧我的麻绳。
记得《倾城之恋》,作者静静的念叨说,香港的陷落倒成全了她。记得《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尽管有絮絮叨叨的旁白说国破家亡那感情显得微不足道连我自己也羞于提起,却依然浓墨重彩地在乱隙里颠鸾倒凤又生了孩子,又在圈出的一小块安逸中尽情而奢侈地挥洒着绝望与惆怅,似乎乱世的框架太大原本扼不住他们,该哭则一定哭,该死则一定死。
我在最身不由己的时候往往会羡慕起那种态度。是否因了他们的情爱本即只是情欲,本即与随时可能天翻地覆的虎踞龙盘本无关系;与一切冠冕堂皇肃然起敬无关,与通体矛盾的家国君父仁义道德无关,因此也显出了几分真正的超越性与生命力:即使你只是装作爱我,即使你并不爱我,即使在人死之后便再无一丝遗迹标志曾经,而我也依然可以爱?
只是《桃花扇》,只是侯方域和李香君,从清至今,在戏台上为一代又一代的观众演绎着自己的故事。
纪念自己生平第一次实地欣赏昆曲剧目。
2006.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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