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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克特——《普鲁斯特论》
普鲁斯特的方程式从不简单。其中的未知数——从各种价值的秘密武库中挑选出来的兵器也不可知,不可知的行为的特质分为两个特征,对于普鲁斯特来说,每一支矛都可能是一支成“勒福斯之矛”,这种复合的二重性在普鲁斯特的“多元透视法”中将得到更进一步的检验。出于此类综合的各种目的。采取普鲁斯特的表现方式的内在时序,并首先对这个毁灭与拯救的双头怪兽——时间加以考察,则是可行的。
普鲁斯特的结构骨架是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图书馆向叙述者显现其形的(那里曾一度是维尔迪兰夫人的图书馆),随后而来的日场戏的各种材料的性质也随之显露:他的书成形于其心中,他意识到文学家对于文学上习惯的弱点所做的种种让步。——一个作家不能随心所欲地切断事物的因果联系。举例来说,我们也许需要用有喜剧性作用的形象来搅扰(或扭曲)主观欲望的发光影像。某些对象甚至经过作家最公正详尽的研究,但要预制出数以百计恰好就适合于这些对象的面具,则是不可能的。尽管他不无遗憾地接受文学几何学的神圣尺规,但他将拒绝向空间的尺度屈从,他将拒绝从身体的角度来衡量一个人的身高与体重,而从时间的角度来衡量;在他著作的结束语中,他阐述了他的立场:
“如果时间允许我完成我的作品,我将给它打上时间的烙印。时间现已不可抗拒地占据在我的心灵,在我的作品中,我将描绘世人,即使冒着把他们写得像怪物似的风险。他们在时间里占据了一个在空间中难以获得的广阔得多的空间,一个伸展的、无法度量的空间}i因为,他们像巨人们潜人岁月之中。同时触及他们生命中的各个时代,这些时代被众多的日子分开—在时间中彼此相隔甚远。”
那么,普鲁斯特所创造的形象,正是这居于主导地位的条件与环境——时间的牺牲品;这些可怜的家伙们就像低等生物,只对二维空间有感觉,却迎面碰上了不可思议的高度,这样他们作为牺牲品的同时又身陷囹圄:时光与日子无所不在,在明天和昨天中也无所逃匿:从昨天中无路可逃是因为昨天已改变了我们。亦或昨天已被我们改造。至于这其中的心绪无关紧要。变形改造已经发生了——昨日不是一个被我们甩在身后的里程碑,而是岁月的足迹留下的日程碑.它沉重而危险地进人我们的生命,成为我们无可更改的组成部分。让我们感到更为垂头丧气的不仅仅是昨天,还有别的东西——在灾难性的昨天之后,我们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们。一个灾难性的日子,它的灾难性并不一定是指其内涵而言,无论客观世界的构成是善还是恶。到头来都既非现实也无意义。我们的肉体与智性即刻体验的快乐。与忧伤在我们的生命深处反复孕育,层层淤积,以致与唯一真实和有意义的世界融为一体,这世界即是我们自身内部的有待唤醒的意识,而这个内宇宙的结构已混乱一片。这样看来,我们正置于坦塔罗斯士的处境之中。
所不同的是,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苦楚的处境,是我们自找的:而在相当的程度上,我们流动不息的永恒幻灭又是多种多样的:昨日的渴望只对昨日的自我有效,与今天的自我无涉。我们津津乐道的所谓成就经常毫无价值,令人懊丧。但成就究竟为何物?它是欲望的客体与主体的契合——但在主体追寻客体的路上——可能多次,主体就己经死亡。正如凭靠观赏他叔叔享用美餐来充饥一样。主体B对主体A所选择的客体的庸俗不堪的失望。也同样是不合逻辑,甚至可以设想确有种种机缘凑到一起的罕见奇迹,事实与情感在相同的时间顺序里并肩而行,实现发生了——欲望的客体(就这种疾病的最严格的意义来说)被主体取得,二者重合,而这种重合如此完美,取得成就的时间与渴望成就的时间如此精确地重合,简直是命中注定,这时,意在将无法看见和想象的一切变为现实的所有有意识的理性努力都毫无结果。与我们的忧愁相对照.我们已无能力欣赏我们的欢乐。自主回忆(普鲁斯特不厌其烦地重复这点)作为一种起唤醒作用的工具毫无价值,它所提供的影像与真实相去甚远,犹如我们想象中的神话或直觉描绘的对事物的歪曲图画。这里只有一种真实的印象以及唯一的唤醒方式,但对两者我们都无法控制。这唯一的真实和唤醒方式将在其适当的地方加以讨论。 (节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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